原夫箫干之所生兮,于江南之丘墟。洞条畅而罕节兮,标敷纷以扶疏。徒观其旁山侧兮,则岖嵚岿崎,倚巇迤㠧,诚可悲乎其不安也。弥望傥莽,联延旷荡,又足乐乎其敞闲也。托身躯于后土兮,经万载而不迁。吸至精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感阴阳之变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风萧萧而迳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礚礚而澍渊。朝露清泠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孤雌寡鹤娱优乎其下兮,春禽群嬉,翱翔乎其颠。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玄猿悲啸,搜索乎其间。处幽隐而奥庰兮,密漠泊以𤡳猭。惟详察其素体兮,宜清静而弗喧。幸得谥为洞箫兮,蒙圣主之渥恩。可谓惠而不费兮,因天性之自然。于是般匠施巧,夔妃准法。带以象牙,掍其会合。锼镂离洒,绛唇错杂。邻菌缭纠,罗鳞捷猎。胶致理比,挹抐擫㩶。
于是乃使夫性昧之宕冥,生不睹天地之体势,暗于白黑之貌形。愤伊郁而酷𦓖,愍眸子之丧精。寡所舒其思虑兮,专发愤乎音声。故吻吮值夫宫商兮,和纷离其匹溢。形旖旎以顺吹兮,瞋㖤㗅以纡郁。气旁迕以飞射兮,驰散涣以逫律。趣从容其勿述兮,骛合遝以诡谲。或浑沌而潺湲兮,猎若枚折;或漫衍而骆驿兮,沛焉竞溢。惏栗密率,掩以绝灭。㘊霵晔踕,跳然复出。
若乃徐听其曲度兮,廉察其赋歌。啾咇㘉而将吟兮,行鍖銋以和啰。风鸿洞而不绝兮,优娆娆以婆娑。翩绵连以牢落兮,漂乍弃而为他。要复遮其蹊径兮,与讴谣乎相和。故听其巨音则周流汜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其妙声则清静厌瘱,顺叙卑迖,若孝子之事父也。科条譬类,诚应义理。澎濞慷慨,一何壮士!优柔温润,又似君子。故其武声则若雷霆輘輷,佚豫以沸㥜;其仁声则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或杂遝以聚敛兮,或拔摋以奋弃。悲怆恍以恻惐兮,时恬淡以绥肆。被淋洒其靡靡兮,时横溃以阳遂。哀悁悁之可怀兮,良醰醰而有味。故贪饕者听之而廉隅兮,狼戾者闻之而不怼。刚毅强虣反仁恩兮,嘽唌逸豫戒其失。钟期牙旷怅然而愕兮,杞梁之妻不能为其气。师襄严春不敢窜其巧兮,浸淫叔子远其类。嚚顽朱均惕复惠兮,桀跖鬻博儡以顿顇。吹参差而入道德兮,故永御而可贵。时奏狡弄,则彷徨翱翔。或留而不行,或行而不留。愺恅澜漫,亡耦失畴。薄索合沓,罔象相求。
故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故闻其悲声,则莫不怆然累欷,撆涕抆泪。其奏欢娱,则莫不惮漫衍凯,阿那腲腇者已。是以蟋蟀蚸蠖,蚑行喘息。蝼蚁蝘蜒,蝇蝇翊翊。迁延徙迤,鱼瞰鸡睨。垂喙䖤转,瞪瞢忘食。况感阴阳之和,而化风俗之伦哉?
乱曰:状若捷武,超腾逾曳,迅漂巧兮。又似流波,泡溲泛𣶏,趋巇道兮。哮呷呟唤,跻踬连绝,淈殄沌兮。搅搜㶅捎,逍遥踊跃,若坏颓兮。优游流离,踌躇稽诣,亦足耽兮。颓唐遂往,长辞远逝,漂不还兮。赖蒙圣化,从容中道,乐不淫兮。条畅洞达,中节操兮。终诗卒曲,尚余音兮。吟气遗响,联绵漂撇,生微风兮。连延骆驿,变无穷兮。
译文
推究那做箫管的竹干生长的地方,是在江宁的慈母山。那竹直条通畅,竹节稀疏,上端枝叶四布,茂盛繁密。只见它身旁的山岭,陡峭险峻,蜿蜒崎岖,真为它不安的处境而悲叹。如果向远处望去,开阔宽敞,连绵旷远,又为它处在这高敞恬静的环境而欢喜。它生长在大地上,历经万载而没有改变,吸收天地至精之气,润泽有光,承受青苍之色,艳润坚贞。感受着四时的变化和皇天的恩泽而生长着。风声萧萧,吹拂着它的枝头,回江流川,灌溉着它的山坡,掀起白色的波涛,飞洒着水珠,发出轰轰声响,注入深涧。早晨,清冷的露水滴落在它的身旁,如玉之水浸润着它的根须。孤单的雌鹤在竹下水中嬉游,春天的鸟儿成群地在枝头欢乐地飞来飞去。秋天的蝉饮露水而不思饮食,附于竹上久久地鸣叫,冬天黑猿长声悲啼,在林间搜寻。竹子身处幽深隐僻处,丛山密林间,仔细观察它素洁的躯体,知它天性喜爱清静而不喜喧闹。幸运地得到“洞箫”这个称号,是蒙受着圣明君王的厚恩。这赐予正所谓给人好处而自己却不耗损,顺应着它自然的天性。于是鲁班、匠石施展技巧,师襄、夔妃定准音阶。将象牙装饰在箫管的会合处,使其巧密,箫管上再雕刻各种精美的花纹,吹口处用鲜红颜色涂饰,使色彩多样鲜明。将箫管排列缠绕在一起,如鱼鳞罗列,参差不齐。排箫编连细密合理牢固,按捻掀点均合法式。
于是让天生的盲人吹奏,他们生来未见过天地的形状,不能辨别白天和黑夜,悲愤郁结,十分忧伤,痛惜眸子失去精光,其他思虑很少,发愤专心吹箫。当口边吹起宫商之调,箫声纷繁四散,盲人弯曲着身子顺势吹去,鼓腮作气表达出内心的郁懑。强烈的气流急促地从箫旁进发而出,然后又慢慢地分散开去,从管内缓缓排出。有时声音从容不迫,没有阻碍,有时声音急促繁杂,令人惊奇。有时如一汪浑沌的池水,缓缓流动,有时发出一声脆响,如折断干枯的树枝,有时又像满满的一潭积水,不断向外涌淌。有时沉寂安静,声音近于止息,突然繁杂急促的声音又从管中进发而出。
假如能慢慢地叫他演奏,细心地品味曲子的情趣,就能随着繁多的声音而吟唱,又将与舒缓的声音相呼应。如和煦的春风不断地吹拂,妙龄女子柔美的舞姿翩翩起舞,声音连绵起伏飘散四方,突然旧曲结束再奏新声。演唱已经开始,箫声中途与演唱相和。听到巨大的声音如洪水漫延,吞吐大地,好似慈父以博大胸怀养育着子女。而美妙的声音,平和流畅深沉恭顺,又如孝子侍奉年迈的父亲,它所表达的各种情感又正中条规,正符合义理,声音汹涌澎湃,多么像慷慨壮士的胸怀!温柔平和,又如肜彬有礼的君子。那雄壮的声音如雷霆轰鸣,迅疾地在空间震荡翻滚,奏出平和的声音则如南风吹拂,从容安详,给人恩惠。有时像将众多杂乱什物堆积,有时又像将它们分散抛撒。悲哀时怨恨伤痛,平静时恬淡宽松。有时声音细弱美好,有时又如江河横决,清畅通达。哀伤的曲调使人不能忘怀,醇厚的曲调令人回味无穷。贪婪的人听了会廉洁有节操,凶狠的人听了会改恶从善,残暴的人会反归仁恩之情,放纵的人会决心改正过失。钟子期、伯牙和师旷都要自惭和惊叹,杞梁妻子的哭泣也不会有那样的气韵,师襄、严春这些古代琴师不能改易他的技巧,浸淫叔子等古代精通音乐的人远不能与他比拟。舜母舜父,尧子舜子皆醒悟变得仁慈,夏桀、盗跖、夏育、申博也会变得勤劳恭顺。箫吹起来有道德成化的作用,因此经常欣赏是可贵的。吹起节奏多变的小曲,则令人徘徊彷徨留去不定。曲调沉重缓慢,像失去配偶和伙伴,曲调急迫往复似水怪罔象相求。
所以,懂得音乐的人会随曲调而悲欢,不懂音乐的人也会为它的美妙而惊讶。听到悲哀的曲调,无不感伤抽泣,擦跟抹泪,奏起欢乐的曲调,无不兴高彩烈,手舞足蹈的了。举头爬行的蟋蟀、蚸蠖听了张口舒气,拉着长队行进的蝼蛄、蚂蚁听了也停止不前。它们像鱼儿一样视而不见,像鸡雏一样斜眼而视,像鸟儿一样垂口盘旋,茫然地瞪着眼睛忘记了吃东西。虫鸟闻箫声尚且如此深受感动,何况有感于阴阳之合,受伦理教化的人呢?
末章:箫声的情状如敏捷的艺人,空翻跨越,迅疾灵巧。又如江河急流,奔腾激荡,从险要的山谷冲出,咆哮着,呼号着,时起时伏,时断时续,纷繁混乱。水声高远而强烈,如巨大物体被冲塌下来,水声平和缓慢,如踌躇徘徊拖延不去,最后颓然流去,长辞而不返了。蒙受圣王的教化,箫声从容和乐,合于道德规范,欢乐而不失其正。条贯通畅,合于节操,曲子结束,还余音袅袅。管中的气流和余响,连绵不断,互相撞击,散发出微弱的气体,在空间络绎不绝,变化无穷。
注释
洞箫:乐器名,由十六至二十三支竹管排列而成,因为底部不封,所以称为“洞箫”。洞,通。
原:推究。箫干:指洞箫的躯干。
丘墟:山名,指江宁县(今属江苏)的慈母山,相传此山之竹最宜制箫。
条畅:条直通畅。
罕节:很少有竹节。标:竹的末梢。
敷纷:繁茂的样子。
扶疏:分布展开的样子。
徒:仅。旁:通“傍”,靠近。山侧:山边。
岖嵚(qīn)、岿(kuī)、崎(qí)、倚巇(xī):都是山势险峻的样子。
迤㠧(yǐ mí):坡势徐缓而降的样子。
弥望:满月。
傥(tǎng)莽、旷荡:都是宽阔的样子。
联延:相连延伸。
后土:指大地。
至精:纯正到极点的自然精气。
滋熙:润泽。禀:接受。
苍色:指竹子具有的苍绿色。
润坚:鲜润而坚硬。
感:感受。
阴阳:指阴晴、寒暑、昼夜等自然变化。附:依附。
皇天:指上天。
翔风:飞舞着的风。迳(jìng):同“径”,通“经”,经过。
其末:指竹子的末梢。
回江:曲折的江流。溉:浇灌。
素波:白浪。
连珠:指浪水搅起的水沫。
礚(kē)礚:同“磕磕”,水击撞在石头上发出的声音。澍(zhù):通“注”。
清泠(líng):露水清凉。陨:坠落。
玉液:指泉水。浸润:滋润。
孤雌寡鹤:指单只的雌鹤,这里的雌即指鹤。
娱优:悠闲地游戏。群嬉:成群地嬉戏。颠:顶。
秋蜩(tiáo)不食:相传秋蝉只饮露水,而不吃食物。秋蜩,秋蝉。抱:通“附”,附着。
朴(pǔ):树皮。
搜索:往来的样子。
奥屏:深藏。漠泊:竹子浓密的样子。
𤡳猭(chēn chuān):竹子连延不绝的样子。
素体:本体。宜:适宜。
清静:指清静之地。弗喧:不喧闹。
幸:有幸。谥(shì):赐名号。蒙:蒙受。
圣主:指皇帝。渥(wò)恩:恩泽。
惠而不费:是说箫给人以好处却无所耗费。
因天性之自然:洞箫成为乐器来自于自然的本性。
般匠:春秋时的巧匠公输般和匠石。
施巧:运用巧妙的技艺。
夔(kuí)妃:含义未详。夔,唐尧时的乐官。
准法:衡量确定洞箫的法则。
带:装饰。掍(hùn):会合。
锼镂(sōu lòu):雕刻。
离洒:有花纹的样子。
绛(jiàng)唇:染红嘴唇接触之处。唇,指洞箫的吹口。
错杂:有文采的样子。
邻菌缭纠:都是箫管相互连接的样子。
罗鳞:罗列如鱼鳞。
捷猎:长短不齐的样子。
胶致理比:箫管排列细密整齐的样子。
挹(yì)、抐(nè)、擫(yè)、㩶(niè):都是吹奏洞箫时手的动作。㩶,同“捻”。
性昧之宕(dàng)冥:指盲人。性昧,天生蒙昧。宕冥,过于昏暗。
体势:色彩姿态。暗:不明白。白黑:昼夜。
伊郁:忧思郁积的样子。
酷𦓖(nǜ):忧愁的意思。
愍(mǐn):怜惜。
眸子:眼珠。丧精:指失明。
寡:少。发愤:用功。
吻吮(shǔn):用嘴吸,指吹箫。值:合。宫商:五声中的两个音调,此处指一般声调音韵。和:和声。纷离、匹溢:声音散布的样子。
形:吹箫者的形体。
旖旎(yǐ nǐ):通“阿娜”,屈曲美好的样子。瞋(chēn):睁大眼睛。
㖤㗅(hán hú):鼓气吹箫的样子。纡郁:忧愁的样子。
旁迕(wǔ):左右触迕相撞,这里指气流相撞而出。
散涣(huàn):散布的样子。
逫(zhú)律:徐缓的样子。
趣:疾走。从容:不紧迫的样子。
勿述:没有阻碍的样子。骛(wù):乱跑。
合遝(tà):众多拥挤的样子。
诡谲(jué):奇怪。
浑沌(dùn):混杂不分的样子。
潺湲(chán yuán):水流的样子。猎:树木折裂的声音。若:通“然”。枚:树木枝干。
漫衍:水流四溢的样子。
骆驿:相连不绝的样子。沛:水势浩大的样子。
竞溢:竞相溢出。
惏栗(lán lì):冷清的样子。
密率:安静。掩:止住声息。
绝灭:指声音完全消失。
㘊霵(xī jí)、晔踕(yè jié):众多声音同时出现的样子。
跳然:跳跃的样子。
徐:缓慢。曲度:乐曲的节度。
廉察:小心考察。赋歌:吹奏的歌曲。
啾(jiū):众多声音。
咇㘉(bì zhì):众声响起的样子。行:且。
鍖銋(zhēn rén):缓慢的样子。和啰:声音混杂的样子。
鸿洞:连绵不停的样子。优:随意舒缓的样子。
娆娆:柔弱的样子。
婆娑(suō):飞舞的样子。
翩:飞扬的样子。
绵连:缠连不绝的样子。
牢落:稀疏的样子。
乍弃:暂时丢弃。他:指不同于一般的声音。
要复:等待。遮:拦。
蹊径:道路。讴(ōu)谣:指歌。
相和(hè):相应和。
周流、泛滥:都是散布广远的样子。
并包吐含:指包含各种声音发出美好的乐曲。
若慈父之蓄子:像慈祥的父亲怀着深广的爱心养育儿子一样。蓄,爱。
厌:安静的样子。瘱(yì):深邃的样子。
顺叙:有次序。
卑迖(dá):柔和顺畅的样子。
若孝子之事父也:像孝子服侍父亲一样柔和顺畅。
科条:音乐的曲类。
譬(pì)类:类比。诚:的确。应:合。
义理:事理。
澎濞(bì):通“澎湃”,大水冲击之声。
慷慨:激扬的样子。
一何:何其,多么。
优柔:柔弱的样子。
温润:温和滋润。
輘輷(líng hōng):声音巨大的样子。
佚豫:声音变化迅速的样子。
沸㥜(wèi):声音起伏不定的样子。
颽(kǎi)风:即“凯风”,指南风。《国风·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纷披:吹拂的样子。
从容:和缓的样子。
施惠:布施恩惠。
杂遝(tà):众多的样子。遝,通“沓”。
拔摋(shā):分散的样子。
奋弃:用力抛弃。
怆恍:不得意的样子。
恻惐(yù):伤痛的样子。时:有时。
恬淡:安静的样子。
绥(suí)肆:迟缓的样子。
被:覆盖。
淋洒:繁盛的样子。
靡靡:细密的样子。
横溃:从旁边冲决而出。
阳遂:清亮畅达。
悁(yuān)悁:忧烦的样子。良:的确。
醰(tán)醰:余味深长的样子。
贪饕(tāo)者:贪财的人。
廉隅(yú):清廉。
狼戾者:残暴的人。
怼(duì):怨恨。
强虣(bào):强暴。虣,同“暴”。反:通“返”。仁恩:仁慈而有情义。
嘽唌(tān yán)、逸豫:徐缓放纵。
钟期:钟子期,春秋时善于听音乐的人。牙:伯牙,春秋时善于弹琴的人。旷:师旷,春秋时晋国的乐师。
怅然:若有所失的样子。
愕(è):惊愕。
杞(qǐ)梁之妻:春秋时齐国杞人梁殖之妻,相传梁殖战死,其妻自作曲弹奏,曲终,投水而死。气:气调。
师襄:春秋时乐师,相传孔子曾跟他学习音乐。
严春:古代善于弹琴的人。窜:改易。
浸淫:逐渐亲近的样子。
叔子:颜叔子,相传他独自在家,夜有暴雨,邻居寡妇因屋坏而至,叔子让寡妇住在家里,而自己持烛直至天亮。远(yuàn):离开。
嚚(yín)、顽:指舜的母亲和父亲。相传舜的父母顽固愚蠢,想杀死舜。朱、均:尧的儿子丹朱和舜的儿子商均,相传二人平庸不像他们的父亲。惕:惊动的样子。慧:聪明。桀:夏朝亡国之君,为人暴虐。
跖(zhí):春秋时的大盗。
鬻(yù)、博:夏育和申博,二人都是古代勇士。
儡(lé):虚弱的样子。
顿顇(cuì):困顿憔悴。
参差(cēn cī):指洞箫。御:用。
狡弄:轻快的小曲。彷徨、翱翔:皆音乐盘旋飞舞的样子。
愺恅(cǎo lǎo):寂静的样子。
澜漫:分散的样子。
亡耦(ǒu)、失畴(chóu):都是失去伴侣的意思。耦,通“偶”。畴,通“俦”。
薄索:接近去寻求。
合沓:声音相聚的样子。
罔(wǎng)象:余音虚无的样子。
悲之:以之为悲。怪:惊怪。
伟之:以之为壮美。
怆然:伤心的样子。增欷:反复抽泣。增,通“层”。
撆(piē)、抆(wěn):都是擦拭的意思。涕:泪。
惮(dàn)漫、衍凯:都是欢乐的样子。
阿那腲腇(ē nuó wěi něi):徐舒不迫的样子。
蚸蠖(lì huò):虫名。蚑(qí):虫爬行的样子。
蝼:虫名,即蝼蛄。
蝘蜒(yǎn yán):虫名,即蜥蜴。
蝇蝇、翊(yì)翊:游行的样子。
迁延徙迤(yǐ):都是退却的样子。
瞰(kàn)、睨(nì):都是看的意思。
喙(huì):指鸡嘴。
䖤(wǎn)转:指鱼在水中盘旋不去。䖤,通“宛”。瞪:直视。瞢(méng):看不清的样子。
况:何况。感:感受。
阴阳之和:阴阳的交合。
化风俗之伦:变化风俗的伦理。
乱:乱辞。
捷武:指轻捷勇武之人。
超腾:腾跳。
逾曳(yè):超越。
漂巧:迅疾轻巧的样子。
泡溲(sōu):盛多的样子。
泛𣶏(jiē):水流迅疾的样子。
巇(xī)道:山中危险之道。
哮、呷(xiā)、呟(juǎn)、唤:都形容声音洪大。跻(jī):升起。
踬(zhì):停顿。绝:断绝。
淈(gǔ)、殄沌(tiǎn dùn):声音混乱不分明的样子。
搅搜、㶅(xué)捎:像风吹过竹木的声音。逍遥:声音遥远的样子。
踊跃:声音高起的样子。若坏颓:像物体崩溃坠落。
优游、流离:声音和缓分散的样子。
踌躇(chóu chú)、稽诣(jī yì):声音滞留不去的样子。
耽(dān):沉溺。
颓唐:声音轻微的样子。漂:流。
圣化:天子的教化。
从容:举止,这里指音乐演奏。
中(zhòng)道:合于中和之道。
乐不淫兮:虽然很快乐却不过分。《论语·八佾》:“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洞达:通达。
中(zhòng)节操兮:合乎人格的节概操守。
诗:即曲。
联绵:不绝的样子。
漂(piāo)撇:余音轻轻振起的样子。
连延、骆驿:都是相连不绝的样子。▲
此赋先写做和的竹,再写和的制作及吹奏者,接着写和声极尽其妙的变化,然后写和声的道德感化作用和艺术感染力,最后再写和声的余音袅袅和不绝如缕。全赋词藻华美又生动形象,用语准确而又鲜明,无堆砌之弊,却极尽叙巧之致,同时音调和美,句式整饬,虽骈偶而不呆板凝滞,描绘了“幅幅有声、有境、有情、有人物及其行动的声乐画面,收到了音乐化、诗化、画化、情趣化的效果,极富表现力。
《洞和赋》的结构布局具有相对的完整性,作者详细地叙述了和的制作材料的产地情况,然后写工匠的叙工细作与调试,接着写乐师高超的演奏,随后写音乐的效果及其作用。基本上通过“生材、制器、发声、声之妙、声之感、总赞”的顺序来写洞和这件乐器,这也成为后来音乐赋的“个固定模式。汉代以前,横吹、竖吹的管乐器统称为笛或邃,所称和者应该是排和,所以《洞和赋》之和应为排和。从赋中“吹参差而入道德兮,故永御而可贵。”中的“参差”也可知此处洞和为排和,因为古时洞和又有别称“参差”。排和即洞和或和,据《尔雅·释乐》郭璞注曰大和“编二十三管”,小和“十六管”。下面以《洞和赋》的结构顺序来对其进行全面的分析。
(“)生材
“原夫和干之所生兮,于江南之丘墟。”此句指安了和竹的产地,即江南的土山坡上。《丹阳记》曰:“江宁县慈母山临江生和管竹”,由此其产地也得到了印证。再接下文章用大段的文字来描写和竹所处的环境:
“徒观其旁山侧兮,则岖嵚岿崎,倚巇迤靡,诚可悲乎其不安也。弥望傥莽,联延旷汤,又足乐乎其敞闲也。托身躯于后土兮,经万载而不迁。吸至叙之滋熙兮,禀苍色之润坚。感阴阳之变化兮,附性命乎皇天。翔风萧萧而径其末兮,回江流川而溉其山。扬素波而挥连珠兮,声礚礚而澍渊。朝露清样而陨其侧兮,玉液浸润而承其根。孤雌寡鹤,娱优乎其下兮,春禽群嬉,翱翔乎其颠。秋蜩不食,抱朴而长吟兮,玄猿悲啸,搜索乎其闲。处幽隐而奥庰兮,密漠泊以猭。惟详察其素体兮,宜清静而弗喧。”
此段写到了山、水、猿、禽,也只有这样的环境才会产安适合作和的竹子,突安和竹吸收天地之叙华而成材的环境。
(二)制器
“于是般匠施巧,夔妃准法,带以象牙,掍其会合;锼镂离洒,绛唇错杂,邻菌缭纠,罗鳞捷猎,胶致理比,挹抐擫鑈”此句主要描写了和的制作,写到了巧匠鲁班制器,夔、妃来定律数,并镶嵌上象牙作为装饰,以及各种文饰,可见其制作的工序繁琐、细致,就其外形来说也会有很高的欣赏价值。
(三)发声
此部分写到了盲者由于“寡所舒其思虑兮,专发愤乎音声”,所以才能做安“ 故吻吮值夫宫商兮,龢纷离其匹溢”的音乐,这也是古代之所以有很多盲人乐师的主要原因。在后面紧接着写到了吹奏者吹奏时的身体的动作(“形旖旎以顺吹兮”)以及面部的动作(“气旁迕以飞射兮”),这种面部脸颊和咽部““鼓“缩”的技巧动作应该是古代的吹奏方法,在现在看来这种方法应该是不科学的。此部分还运用了比喻的手法来描写乐声的特点如“或浑沌而潺湲兮,猎若枚折”等。
(四)声之妙
这“部分主要描写了乐声的美妙效果,“要复遮其蹊径兮,与讴谣乎相和”写到了人声与和声的和谐相伴所产生的艺术效果。以下几句“故听其巨音,则周流氾滥,并包吐含,若慈父之畜子也。其妙声则清静厌瘱,顺叙卑迏,若孝子之事父也。科条譬类,诚应义理,澎濞慷慨,“何壮士!优柔温润,又似君子。故其武声则若雷霆輘輷,佚豫以沸渭;其仁声则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分别描写其巨声、妙声、武声、仁声的特点,并运用通感的描写方法来阐述不同“乐声”的特点,写到“巨声”以“慈父之畜子”这样的形象来描述其人声和和声和谐的特点,用“孝子之事父”来形象的表述“妙声”清和流畅的特点。“武声”则已“雷霆輘輷”的意象来表述。至于“仁声”的特点就以“颽风纷披,容与而施惠”即以和缓的南风吹拂万物的景象来表现。
(五)声之感
这“部分主要描写听者的感受。“故贪饕者听之而廉隅兮,狼戾者闻之而不怼。刚毅强虣反仁恩兮,啴唌逸豫戒其失”写到不同的人听到这样的音乐后的反映,来说明此音乐的感化教化作用。“钟期、牙、旷怅然而愕兮,杞梁之妻不能为其气”的描写虽然有些夸张,但那也同样表现了音乐的美妙所达到的艺术感染力。“故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故闻其悲声,则莫不怆然累欷,撆涕抆泪;其奏欢娱,则莫不惮漫衍凯,阿那腲腇者已”则从“知音”和“不知音”者内心的感受及“悲”“欢”之音所造成的不同的情感冲击来描写不同的声音感受。再后来则通过描写“是以蟋蟀蚸蠖,蚑行喘息。蝼蚁蝘蜒,蝇蝇翊翊。迁延徙迤,鱼瞰鸟睨,垂喙蜿转,瞪瞢忘食”蟋蟀、蚸蠖、蝼蚁、蝘蜒等动物的表现从另外的角度写对乐声的不同感受和音乐引人入胜的效果。
(六)总赞
这“部分写到了和声音色丰富的特点,描写声音强、弱、高、低不同的效果,并运用比喻的后发来进行描绘。
汉武帝在思想文化界首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与主导地位,使得专制“大“统”的思想作为“种主流意识形态成为定型。结合作者的生平来看,作者比较注重对儒家音乐思想的阐发,以儒家所推崇的君子仁人之德来比拟音声,展现了作者的儒家意识,这是对儒家音乐思想的发挥。从文章中读者时时能够感受到儒家文化对他的影响。
总的来说《洞和赋》开音乐赋固定写作模式的先河,在他以后,其他赋家纷纷效仿,从而使这种模式的地位得以确立。从另“方面讲,《洞和赋》的这种“取材、制器、发声……”的模式基本囊括了此乐器所能涉及的诸多方面,这与武帝确立的“大“统”的思想不无吻合之处,而从“下的细节方面,读者同样可以看到儒家思想的影响。
(“)取材方面:在描写这“部分时,作者强调了和竹所处环境的险峻、凄寒,即“江南丘壑”、“岖嵚岿崎”,同时也写到了选材的要求,在文中则体现为“洞条畅而罕节兮”的描述,这些正与儒家推崇逆境造才、为才是用的思想相吻合。当然作者也没有忘记“圣主”的作用,从而体现了阶级观念。
(二)制器方面:要求做到“挹抐擫鑈”,即中制、符合礼制规格,这与礼乐制度的等级观念不无关系,而且从洞和的外形来看,它也是非常符合礼制的。
(三)声音的描述方面:在描述不同的声音时,特别是描写巨声和妙声时,用“慈父畜子”和“孝子事父”的仁义道德表现来形象的展现其声音的特点。
(四)声音作用方面:这“部分集中的体现了儒家音乐思想中的所推崇的教化作用。“嚚、顽、朱、均惕复惠兮,桀、跖、鬻、博儡以顿顇”此句说顽固凶残的丹朱、商均、夏桀、盗跖、夏育、申博听了以后都受到震惊而醒悟过来,改变自己的恶性而陷入自我反省之中。“吹参差而入道德兮,故永御而可贵”则说吹奏洞和就能把人引入感化之道,所以长久地使用它的作用就很可贵了。所以说此部分所体现的儒家音乐思想的教化作用还是很明显的。
《洞和赋》还很好的体现了汉代“以悲为美”的社会审美趣向,“悲”据蔡仲德先生的论断来说汉代所说的悲应该是指“悲乐”,而不是说音乐感动人而使人产生撇泪流涕的表现。首先取材方面,通过“孤雌寡鹤”“秋蜩不食”“玄猿悲啸”这些物象以说明和竹生长环境的悲,从而为和的制作奠定了悲的基调。然后又提到了盲乐师的因为生下来就不见光明,心中郁结了很多忧愁悲愤,只有通过音乐来表现安来,所以才会有“寡所舒其思虑兮,专发愤乎音声”的表现。对于乐声的感受和作用,文中提到“故知音者,乐而悲之;不知音者,怪而伟之”,即认为只有那些体会到悲乐感情的人才能称之为“知音者”,说明作者以能欣赏悲乐为其音乐审美的标准,这也是汉代音乐审美的“大特色。
总之,《洞和赋》为后来音乐赋的写作提供了“个很好的典范,在描写方面它运用多种手法,为读者展现了“幅色彩鲜艳的图画,其中既有高山流水,也有乐师尽情的表演,更有对于乐声的生动的描述,给读者以美的享受。音乐思想方面,此赋涉及很多儒家音乐思想的内容,这也是汉代“大“统”思想影响的表现,但是文中有很多内容涉及“声音”的描写,所以使音乐固有的娱乐性凸现安来,这“点也是他的赋作的“个很重要的特点。文中也很好的体现了汉代“以悲为美”的审美趣向,从而更加全面的展现了汉代大文化背景对作者的影响。▲
这篇赋的具体创作时间不详。作者是汉王朝由盛转衰时期的一位宫廷作家,其作品注重辞藻华美、形象生动,又具有很强的娱乐色彩。洞箫是一种古代乐器,以竹子为材料。一说作者因深爱吹奏洞箫而为其创作此赋。一说汉宣帝时,作者为谏议大夫,因太子体不安、愁苦不乐而创作此赋以娱太子。
王褒(前90年—前51年),蜀资中(今四川省资阳市雁江区昆仑乡墨池坝)人。西汉时期著名的辞赋家,与扬雄并称“渊云”。王褒一生留下《洞箫赋》等辞赋16篇、《桐柏真人王君外传》 1卷,明末收集有《王谏议集》11篇。
平淮西之明年冬,予自江州司马授忠州刺史,微之自通州司马授虢州长史。又明年春,各祗命之郡,与知退偕行。三月十日参会于夷陵。翌日,微之反棹送予至下牢戍。
又翌日,将别未忍,引舟上下者久之。酒酣,闻石间泉声,因舍棹进,策步入缺岸。初见石如叠如削,其怪者如引臂,如垂幢。次见泉,如泻如洒,其奇者如悬练,如不绝线。遂相与维舟岩下,率仆夫芟芜刈翳,梯危缒滑,休而复上者凡四五焉。仰睇俯察,绝无人迹,但水石相薄,磷磷凿凿,跳珠溅玉,惊动耳目。自未讫戌,爱不能去。俄而峡山昏黑,云破月出,光气含吐,互相明灭,昌荧玲珑,象生其中。虽有敏口,不能名状。
既而,通夕不寐,迨旦将去,怜奇惜别,且叹且言。知退曰:“斯境胜绝,天地间其有几乎?如之何府通津繇,岁代寂寥委置,罕有到者乎?”予曰:“借此喻彼,可为长太息者,岂独是哉,岂独是哉!”微之曰:“诚哉是。言讫,矧吾人难相逢,斯境不易得;今两偶于是,得无述乎?请各赋古调诗二十韵,书于石壁。仍命余序而记之。又以吾三人始游,故目为三游洞。洞在峡州上二十里北峰下两崖相廞间。欲将来好事者知,故备书其事。
月日,居易白。微之足下:自足下谪江陵至于今,凡枉赠答诗仅百篇。每诗来,或辱序,或辱书,冠于卷首,皆所以陈古今歌诗之义,且自叙为文因缘,与年月之远近也。仆既受足下诗,又谕足下此意,常欲承答来旨,粗论歌诗大端,并自述为文之意,总为一书,致足下前。累岁已来,牵故少暇,间有容隙,或欲为之;又自思所陈,亦无出足下之见;临纸复罢者数四,卒不能成就其志,以至于今。
今俟罪浔阳,除盥栉食寝外无余事,因览足下去通州日所留新旧文二十六轴,开卷得意,忽如会面,心所畜者,便欲快言,往往自疑,不知相去万里也。既而愤悱之气,思有所浊,遂追就前志,勉为此书,足下幸试为仆留意一省。
夫文,尚矣,三才各有文。天之文三光首之;地之文五材首之;人之文《六经》首之。就《六经》言,《诗》又首之。何者?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
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忧乐合而百志熙。五帝三皇所以直道而行、垂拱而理者,揭此以为大柄,决此以为大窦也。故闻“元首明,股肱良”之歌,则知虞道昌矣。闻五子洛汭之歌,则知夏政荒矣。言者无罪,闻者足诫,言者闻者莫不两尽其心焉。
洎周衰秦兴,采诗官废,上不以诗补察时政,下不以歌泄导人情。用至于谄成之风动,救失之道缺。于时六义始剚矣。《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诗》、《骚》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故兴离别则引双凫一雁为喻,讽君子小人则引香草恶鸟为比。虽义类不具,犹得风人之什二三焉。于时六义始缺矣。晋、宋已还,得者盖寡。以康乐之奥博,多溺于山水;以渊明之高古,偏放于田园。江、鲍之流,又狭于此。如梁鸿《五噫》之例者,百无一二。于时六义浸微矣!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归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所可举者,陈子昂有《感遇诗》二十首,鲍防《感兴诗》十五篇。又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迨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古今,覙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焉。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迨杜者乎?仆常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废食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嗟乎!事有大谬者,又不可一二而言,然亦不能不粗陈于左右。
仆始生六七月时,乳母抱弄于书屏下,有指“之”字、“无”字示仆者,仆口未能言,心已默识。后有问此二字者,虽百十其试,而指之不差。则知仆宿习之缘,已在文字中矣。及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谙识声韵。十五六,始知有进士,苦节读书。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瞀瞀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之所致,又自悲。
家贫多故,二十七方从乡赋。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自登朝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
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间,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
又请为左右终言之。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誉,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诫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即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然仆又自思关东一男子耳,除读书属文外,其他懵然无知,乃至书画棋博,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通晓,即其愚拙可知矣!初应进士时,中朝无缌麻之亲,达官无半面之旧;策蹇步于利足之途,张空拳于战文之场。十年之间,三登科第,名落众耳,迹升清贯,出交贤俊,入侍冕旒。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亦其宜也。
日者闻亲友间说,礼、吏部举选人,多以仆私试赋判为准的。其余诗句,亦往往在人口中。仆恧然自愧,不之信也。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娱乐,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有咏仆诗者。此诚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然今时俗所重,正在此耳。虽前贤如渊、云者,前辈如李、杜者,亦未能忘情于其间。
古人云:“名者公器,不可多取。”仆是何者,窃时之名已多。既窃时名,又欲窃时之富贵,使己为造物者,肯兼与之乎?今之屯穷,理固然也。况诗人多蹇,如陈子昂、杜甫,各授一拾遗,而屯剥至死。孟浩然辈不及一命,穷悴终身。近日孟郊六十,终试协律;张籍五十,未离一太祝。彼何人哉!况仆之才又不迨彼。今虽谪佐远郡,而官品至第五,月俸四五万,寒有衣,饥有食,给身之外,施及家人。亦可谓不负白氏子矣。微之,微之!勿念我哉!
仆数月来,检讨囊帙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至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动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百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异时相见,当尽致于执事。
微之,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仆不能远征古旧,如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人始贵之。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故自八九年来,与足下小通则以诗相戒,小穷则以诗相勉,索居则以诗相慰,同处则以诗相娱。知吾罪吾,率以诗也。
如今年春游城南时,与足下马上相戏,因各诵新艳小律,不杂他篇,自皇子陂归昭国里,迭吟递唱,不绝声者二十里余。攀、李在傍,无所措口。知我者以为诗仙,不知我者以为诗魔。何则?劳心灵,役声气,连朝接夕,不自知其苦,非魔而何?偶同人当美景,或花时宴罢,或月夜酒酣,一咏一吟,不觉老之将至。虽骖鸾鹤、游蓬瀛者之适,无以加于此焉,又非仙而何?微之,微之!此吾所以与足下外形骸、脱踪迹、傲轩鼎、轻人寰者,又以此也。
当此之时,足下兴有余力,且欲与仆悉索还往中诗,取其尤长者,如张十八古乐府,李二十新歌行,卢、杨二秘书律诗,窦七、元八绝句,博搜精掇,编而次之,号为《元白往还集》。众君子得拟议于此者,莫不踊跃欣喜,以为盛事。嗟乎!言未终而足下左转,不数月而仆又继行,心期索然,何日成就?又可为之太息矣!
仆常语足下,凡人为文,私于自是,不忍于割截,或失于繁多。其间妍媸,益又自惑。必待交友有公鉴无姑息者,讨论而削夺之,然后繁简当否,得其中矣。况仆与足下,为文尤患其多。己尚病,况他人乎?今且各纂诗笔,粗为卷第,待与足下相见日,各出所有,终前志焉。又不知相遇是何年,相见是何地,溘然而至,则如之何?微之知我心哉!
浔阳腊月,江风苦寒,岁暮鲜欢,夜长少睡。引笔铺纸,悄然灯前,有念则书,言无铨次。勿以繁杂为倦,且以代一夕之话言也。
居易自叙如此,文士以为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