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𩕢山人纸衾吟

叶颙 叶颙〔元代〕

楮桕霜华细,蓝田玉色鲜。全无针线迹,宁费绮罗钱。

照席凝冰洁,铺床夺锦妍。卷舒皆自在,表里出天然。

莹彻明无滓,温柔软胜绵。姜公闻必喜,杜甫见还怜。

素质诚无让,红尘已断缘。银屏非等伍,石枕惯周旋。

野客深相结,豪家定弃捐。不劳寒女织,唯称老夫眠。

光彩生虚白,真纯绝外铅。阳生春浩浩,暖快腹便便。

盖覆功非浅,清虚理不偏。致身天地外,迥出羲皇前。

睡去山云热,情空海月圆。梅花频入梦,香影绕林泉。

琼姬亦垂顾,丰姿美婵娟。邀我登广庭,恍惚游钧天。

天风杂环佩,上谒瑶华仙。遗我不死药,授我长生篇。

使我颜色好,犀齿还榴编。苍容返朱唇,绿鬓垂华颠。

方瞳复如漆,碧沼浮疏莲。从兹久住世,游戏三千年。

我闻而喜忽惊寤,但见清虚满室月白云翩翩。

叶颙

叶颙

(1296—?)元明间金华府金华人,字景南,一字伯恺,自号云𩕢天民。元末隐居不出,至正中自刻其诗,名《樵云独唱》。入明,举进士,官行人司副。后免官家居,授徒甚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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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注释 译文

治安策

贾谊贾谊 〔两汉〕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它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陛下何不一令臣得熟数之于前,因陈治安之策,试详择焉!

  夫射猎之娱,与安危之机孰急?使为治劳智虑,苦身体,乏钟鼓之乐,勿为可也。乐与今同,而加之诸侯轨道,兵革不动,民保首领,匈叙宾服,四荒乡风,百姓素朴,狱讼衰息。大数既得,则天下顺治,海内之气,清和咸理,生为明帝,没为明神,名誉之美,垂于无穷。《礼》祖有功而宗有德,使顾成之庙称为太宗,上配太祖,与汉亡极。建久安之势,成长治之业,以承祖庙,以奉六亲,至孝也;以幸天下,以育群生,至仁也;立经陈纪,轻重同得,后可以为万世法程,虽有愚幼不肖之嗣,犹得蒙业而安,至明也。以陛下之明达,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致此非难也。其具可素陈于前,愿幸无忽。臣谨稽之天地,验之往古,按之当今之务,日夜念此至孰也,虽使禹舜复生,为陛下计,亡以易此。

  夫树国固,必相疑之势也,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亲兄之子西乡而击,今吴又见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权力且十此者乎!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

  黄帝曰:“日中必熭,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狶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肴乱,高皇帝与诸公倂起,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诸公幸者乃为中涓,其次仅得舍人,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余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然其后十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虑无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

  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袭是迹而动,既有徵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顿者,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至于髋髀之所,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斧之用,而欲婴以芒刃,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

  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狶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今虽以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它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柴奇、开章不计不萌,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遗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壹动而五业附,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一胫之大几如要,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虑亡聊。失今不治,必为锢疾,后虽有扁鹊,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蹠戾。元王之子,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亲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瘇也,又苦蹠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天下之势方倒县。凡天子者,天下之首,何也?上也。蛮夷者,天下之足,何也?下也。今匈奴嫚娒侵掠,至不敬也,为天下患,至亡已也,而汉岁金絮采缯以奉之。夷狄征令,是主上之操也;天子共贡,是臣下之礼也。足反居上,首顾居下,倒县如此,莫之能解,犹为国有人乎?非亶倒县而已,又类辟,且病痱。夫辟者一面病,痱者一方痛。今西边北边之郡,虽有长爵不轻得复,五尺以上不轻得息,斥候望烽燧不得卧,将吏被介胄而睡,臣故曰一方病矣。医能治之,而上不使,可为流涕者此也。

  陛下何忍以帝皇之号为戎人诸侯,势既卑辱,而祸不息,长此安穷!进谋者率以为是,固不可解也,亡具甚矣。臣窃料匈奴之众不过汉一大县,以天下之大困于一县之众,甚为执事者羞之。陛下何不试以臣为属国之官以主匈奴?行臣之计,请必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伏中行说而笞其背,举匈奴之众唯上之令。今不猎猛敌而猎田彘,不搏反寇而搏畜菟,玩细娱而不图大患,非所以为安也。德可远施,威可远加,而直数百里外威令不信,可为流涕者此也。

  今民卖僮者,为之绣衣丝履偏诸缘,内之闲中,是古天子后服,所以庙而不宴者也,而庶人得以衣婢妾。白縠之表,薄纨之里, 以偏诸,美者黼绣,是古天子之服,今富人大贾嘉会召客者以被墙。古者以奉一帝一后而节适,今庶人屋壁得为帝服,倡优下贱得为后饰,然而天下不屈者,殆未有也。且帝之身自衣皁绨,而富民墙屋被文绣;天子之后以缘其领,庶人孽妾缘其履:此臣所谓舛也。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亡为奸邪,不可得也。国已屈矣,盗贼直须时耳,然而献计者曰“毋动”,为大耳。夫俗至大不敬也,至亡等也,至冒上也,进计者犹曰“毋为”,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商君遗礼义,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二岁,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出分,家贫子壮则出赘。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于,与公并倨;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然并心而赴时犹曰蹶六国,兼天下。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信并兼之法,遂进取之业,天下大败,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陵衰,其乱至矣,是以大贤起之,威震海内,德从天下。曩之为秦者,今转而为汉矣。然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逐利不耳,虑非顾行也,今其甚者杀父兄矣。盗者剟寝户之帘,搴两庙之器,白昼大都之中剽吏而夺之金。矫伪者出几十万石粟,赋六百余万钱,乘传而行郡国,此其亡行义之尤至者也。而大臣特以簿书不报,期会之间,以为大故。至于俗流失,世坏败,因恬而不知怪,虑不动于耳目,以为是适然耳。夫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乡道,类非俗吏之所能为也。俗吏之所务,在于刀笔筐箧,而不知大体。陛下又不自忧,窃为陛下惜之。

  夫立君臣,等上下,使父子有礼,六亲有纪,此非天之所为,人之所设也。夫人之所设,不为不立,不植则僵,不修则坏。《管子》曰:“礼义廉耻,是谓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使管子愚人也则可,管子而少知治体,则是岂可不为寒心哉!秦灭四维而不张,故君臣乖乱,六亲殃戮,奸人并起,万民离叛,凡十三岁,而社稷为虚。今四维犹未备也,故奸人几幸,而众心疑惑。岂如今定经制,令君君臣臣,上下有差,父子六亲各得其宜,奸人亡所几幸,而群臣众信,是不疑惑!此业一定,世世常安,而后有所持循矣。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舩必覆矣。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夏为天子,十有余世,而殷受之。殷为天子,二十余世,而周受之。周为天子,三十余世,而秦受之。秦为天子,二世而亡。人性不甚相远也,何三代之君有道之长,而秦无道之暴也?其故可知也。古之王者,太子乃生,固举以礼,使士负之,有司齐肃端冕,见之南郊,见于天也。过阙则下,过庙则趋,孝子之道也。故自为赤子而教固已行矣。昔者成王幼在襁抱之中,召公为太保,周公为太傅,太公为太师。保,保其身体;傅,传之德义;师,道之教训:此三公之职也。于是为置三少,皆上大夫也,曰少保、少傅、少师,是与太子宴者也。故乃孩子提有识,三公、三少固明孝仁礼义以道习之,逐去邪人,不使见恶行。于是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故太子乃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左右前后皆正人也。夫习与正人居之,不能毋正,犹生长于齐不能不齐言也;习与不正人居之,不能毋不正,犹生长于楚之地不能不楚言也。故择其所耆,必先受业,乃得尝之;择其所乐,必先有习,乃得为之。孔子曰:“少成若天性,习贯如自然。”及太子少长,知妃色,则入于学。学者,所学之官也。《学礼》曰:“帝入东学,上亲而贵仁,则亲疏有序而恩相及矣;帝入南学,上齿而贵信,则长幼有差而民不诬矣;帝入西学,上贤而贵德,则圣智在位而功不遗矣;帝入北学,上贵而尊爵,则贵贱有等而下不 矣;帝入太学,承师问道,退习而考于太傅,太傅罚其不则而匡其不及,则德智长而治道得矣。此五学者既成于上,则百姓黎民化辑于下矣。”及太于既冠成人,免于保傅之严,则有记过之史,彻膳之宰,进善之旌,诽谤之木,敢谏之鼓。瞽史诵诗,工诵箴谏,大夫进谋,士传民语。习与智长,故切而不媿;化与心成,故中道若性。三代之礼:春朝朝日,秋暮夕月,所以明有敬也;春秋入学,坐国老,执酱而亲馈之,所以明有孝也;行以鸾和,步中《采齐》,趣中《肆夏》,所以明有度也;其于禽兽,见其生不食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故远庖厨,所以长恩,且明有仁也。

  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以其辅翼太子有此具也。及秦而不然。其俗固非贵辞让也,所上者告讦也;固非贵礼义也,所上者刑罚也。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故胡亥今日即位而明日射人,忠谏者谓之诽谤,深计者谓之妖言,其视杀人若艾草菅然。岂惟胡亥之性恶哉?彼其所以道之者非其理故也。

  鄙谚曰:“不习为吏,视已成事。”又曰:“前车覆,后车诫。”夫三代之所以长久者,其已事可知也;然而不能从者,是不法圣智也。秦世之所以亟绝者,其辙迹可见也;然而不避,是后车又将覆也。夫存亡之变,治乱之机,其要在是矣。天下之命,县于太子;太子之善,在于早谕教与选左右。夫心未滥而先谕教,则化易成也;开于道术智谊之指,则教之力也。若其服习积贯,则左右而已。夫胡、粤之人,生而同声,耆欲不异,及其长而成俗,累数译而不能相通,行者有虽死而不相为者,则教习然也。臣故曰选左右早谕教最急。夫教得而左右正,则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书》曰:“一人有庆,兆民赖之。”此时务也。

  凡人之智,能见已然,不能见将然。夫礼者禁于将然之前,而法者禁于己然之后,是故法之所用易见,而礼之所为生难知也。若夫庆赏以劝善,刑罚以惩恶,先王执此之政,坚如金石,行此之令,信如四时,据此之公,无私如天地耳,岂顾不用哉?然而曰礼云礼云者,贵绝恶于未萌,而起教于微眇,使民日迁善远罪而不自知也。孔于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为人主计者,莫如先审取舍,取舍之极定于内,而安危之萌应于外矣。安者非一日而安也,危者非一日而危也,皆以积渐然,不可不察也。人主之所积,在其取舍,以礼义治之者,积礼义;以刑罚治之者,积刑罚。刑罚积而民怨背,札义积而民和亲。故世主欲民之善同,而所以使民善者或异。或道之以德教,或殴之以法令。道之以德教者,德教洽而民气乐;殴之以法令者,法令极而民风哀。哀乐之感,祸福之应也。秦王之欲尊宗庙而安子孙,与汤武同,然而汤武广大其德行,六七百岁而弗失,秦王治天下,十余岁则大败。此亡它故矣,汤武之定取舍审而秦王之定取舍不审矣。夫天下,大器也。今人之置器,置诸安处则安,置诸危处则危。天下之情与器亡以异,在天子之所置之。汤武置天下于仁义礼乐,而德泽洽,禽兽草木广裕,德被蛮貊四夷,累子孙数十世,此天下所共闻也。秦王置天下于法令刑罚,德泽亡一有,而怨毒盈于世,下憎恶之如仇,祸几及身,子孙诛绝,此天下之所共见也。是非其明效大验邪!人之言曰:“听言之道,必以其事观之,则言者莫敢妄言。”今或言礼谊之不如法令,教化之不如刑罚,人主胡不引殷、周、秦事以观之也?

  人主之尊譬如堂,群臣如陛,众庶如地。故陛九级上,廉远地,则堂高;陛亡级,廉近地,则堂卑。高者难攀,卑者易陵,理势然也。故古者圣王制为等列,内有公卿大夫士,外有公侯伯子男,然后有官师小吏,延及庶人,等级分明,而天子加焉,故其尊不可及也。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此善谕也。鼠近于器,尚惮不投,恐伤其器,况于贵臣之近主乎!廉耻节礼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亡戮辱。是以黥劓之罪不及太夫,以其离主上不远也,礼不敢齿君之路马,蹴其刍者有罚;见君之几杖则起,遭君之乘车则下,入正门则趋;君之宠臣虽或有过,刑戮之罪不加其身者,尊君之故也。此所以为主上豫远不敬也,所以体貌大臣而厉其节也。今自王侯三公之贵,皆天子之所改容而礼之也,古天子之所谓伯父、伯舅也,而令与众庶同黥劓 刖笞 弃市之法,然则堂不亡陛乎?被戮辱者不泰迫乎?廉耻不行,大臣无乃握重权,大官而有徒隶亡耻之心乎?夫望夷之事,二世见当以重法者,投鼠而不忌器之习也。

  臣闻之,履虽鲜不加于枕,冠虽敝不以苴履。夫尝已在贵宠之位,天子改容而体貌之矣,吏民尝俯伏以敬畏之矣,今而有过,帝令废之可也,退之可也,赐之死可也,灭之可也;若夫束缚之,系緤之,输之司寇,编之徒官,司寇小吏詈骂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众庶见也。夫卑贱者习知尊贵者之一旦,吾亦乃可以加此也,非所以习天下也,非尊尊贵贵之化也。夫天子之所尝敬,众庶之所尝宠,死而死耳,贱人安宜得如此而顿辱之哉!

  豫让事中行之君,智伯伐而灭之,移事智伯。及赵灭智伯,豫让衅面吞炭,必报襄子,五起而不中。人问豫子,豫子曰:“中行众人畜我,我故众人事之;智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故此一豫让也,反君事仇,行若狗彘,已而抗节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主上遇其大臣如遇犬马,彼将犬马自为也;如遇官徒,彼将官徒自为也。顽顿亡耻, 诟亡节,廉耻不立,且不自好,苟若而可,故见利则逝,见便则夺。主上有败,则因而挺之矣;主上有患,则吾苟免而已,立而观之耳;有便吾身者,则欺卖而利之耳。人主将何便于此?群下至众,而主上至少也,所托财器职业者粹于群下也。俱亡耻,俱苟妄,则主上最病。故古者礼不及庶人,刑不至大夫,所以厉宠臣之节也。古者大臣有坐不廉而废者,不谓不廉,曰“簠簋不饰”;坐污秽淫乱男女亡别者,不曰污秽,曰“帷薄不修”,坐罢软不胜任者,不谓罢软,曰“下官不职”。故贵大臣定有其罪矣,犹未斥然正以呼之也,尚迁就而为之讳也。故其在大谴大何之域者,闻谴何则白冠 缨,盘水加剑,造请室而请罪耳,上不执缚系引而行也。其有中罪者,闻命而自弛,上不使人颈 而加也。其有大罪者,闻命则北面再拜,跌而自裁,上不使捽抑而刑之也,曰:“子大夫自有过耳!吾遇子有礼矣。”遇之有礼,故群臣自憙;婴以廉耻,故人矜节行。上设廉礼义以遇其臣,而臣不以节行报其上者,则非人类也。故化成俗定,则为人臣者主耳忘身,国耳忘家,公耳忘私,利不苟就,害不苟去,唯义所在。上之化也,故父兄之臣诚死宗庙,法度之臣诚死社稷,辅翼之臣诚死君上,守圄扞敌之臣诚死城郭封疆。故曰圣人有金城者,比物此志也。彼且为我死,故吾得与之俱生;彼且为我亡,故吾得与之俱存;夫将为我危,故吾得与之皆安。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义,故可以托不御之权,可以寄六尺之孤。此厉廉耻行礼谊之所致也,主上何丧焉!此之不为,而顾彼之久行,故曰可为长太息者此也。

赏析 注释 译文

运命论

李康李康 〔魏晋〕

  夫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故运之将隆,必生圣明之君。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其所以得然者,岂徒人事哉?授之者天也,告之者神也,成之者运也。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故伊尹,有莘氏之媵臣也,而阿衡于商。太公,渭滨之贱老也,而尚父于周。百里奚在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不才于虞而才于秦也。张良受黄石之符,诵三略之说,以游于群雄,其言也,如以水投石,莫之受也;及其遭汉祖,其言也,如以石投水,莫之逆也。非张良之拙说于陈项,而巧言于沛公也。然则张良之言一也,不识其所以合离?合离之由,神明之道也。故彼四贤者,名载于箓图,事应乎天人,其可格之贤愚哉?孔子曰:“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诗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惟申及甫,惟周之翰。”运命之谓也。

  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昔者,圣人受命河洛曰:以文命者,七九而衰;以武兴者,六八而谋。及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故自幽厉之间,周道大坏,二霸之后,礼乐陵迟。文薄之弊,渐于灵景;辩诈之伪,成于七国。酷烈之极,积于亡秦;文章之贵,弃于汉祖。虽仲尼至圣,颜冉大贤,揖让于规矩之内,訚訚于洙、泗之上,不能遏其端;孟轲、孙卿体二希圣,从容正道,不能维其末,天下卒至于溺而不可援。

  夫以仲尼之才也,而器不周于鲁卫;以仲尼之辩也,而言不行于定哀;以仲尼之谦也,而见忌于子西;以仲尼之仁也,而取仇于桓魋;以仲尼之智也,而屈厄于陈蔡;以仲尼之行也,而招毁于叔孙。夫道足以济天下,而不得贵于人;言足以经万世,而不见信于时;行足以应神明,而不能弥纶于俗;应聘七十国,而不一获其主;驱骤于蛮夏之域,屈辱于公卿之门,其不遇也如此。及其孙子思,希圣备体,而未之至,封己养高,势动人主。其所游历诸侯,莫不结驷而造门;虽造门犹有不得宾者焉。其徒子夏,升堂而未入于室者也。退老于家,魏文候师之,西河之人肃然归德,比之于夫子而莫敢间其言。故曰: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而后之君子,区区于一主,叹息于一朝。屈原以之沈湘,贾谊以之发愤,不亦过乎!

  然则圣人所以为圣者,盖在乎乐天知命矣。故遇之而不怨,居之而不疑也。其身可抑,而道不可屈;其位可排,而名不可夺。譬如水也,通之斯为川焉,塞之斯为渊焉,升之于云则雨施,沈之于地则土润。体清以洗物,不乱于浊;受浊以济物,不伤于清。是以圣人处穷达如一也。夫忠直之迕于主,独立之负于俗,理势然也。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监不远,覆车继轨。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弗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将以遂志而成名也。求遂其志,而冒风波于险涂;求成其名,而历谤议于当时。彼所以处之,盖有算矣。子夏曰:“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故道之将行也,命之将贵也,则伊尹吕尚之兴于商周,百里子房之用于秦汉,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矣。道之将废也,命之将贱也,岂独君子耻之而弗为乎?盖亦知为之而弗得矣。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盖见龙逢、比干之亡其身,而不惟飞廉、恶来之灭其族也。盖知伍子胥之属镂于吴,而不戒费无忌之诛夷于楚也。盖讥汲黯之白首于主爵,而不惩张汤牛车之祸也。盖笑萧望之跋踬于前,而不惧石显之绞缢于后也。故夫达者之筭也,亦各有尽矣。

  曰:凡人之所以奔竞于富贵,何为者哉?若夫立德必须贵乎?则幽厉之为天子,不如仲尼之为陪臣也。必须势乎?则王莽、董贤之为三公,不如杨雄、仲舒之阒其门也。必须富乎?则齐景之千驷,不如颜回、原宪之约其身也。其为实乎?则执杓而饮河者,不过满腹;弃室而洒雨者,不过濡身;过此以往,弗能受也。其为名乎?则善恶书于史册,毁誉流于千载;赏罚悬于天道,吉凶灼乎鬼神,固可畏也。将以娱耳目、乐心意乎?譬命驾而游五都之市,则天下之货毕陈矣。褰裳而涉汶阳之丘,则天下之稼如云矣。椎紒而守敖庾、海陵之仓,则山坻之积在前矣。扱衽而登钟山、蓝田之上,则夜光玙璠之珍可观矣。夫如是也,为物甚众,为己甚寡,不爱其身,而啬其神。风惊尘起,散而不止。六疾待其前,五刑随其后。利害生其左,攻夺出其右,而自以为见身名之亲疏,分荣辱之客主哉。

  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义。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古之仕者,盖以官行其义,不以利冒其官也。古之君子,盖耻得之而弗能治也,不耻能治而弗得也。原乎天人之性,核乎邪正之分,权乎祸福之门,终乎荣辱之算,其昭然矣。故君子舍彼取此。若夫出处不违其时,默语不失其人,天动星回而辰极犹居其所,玑旋轮转,而衡轴犹执其中,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贻厥孙谋,以燕翼子者,昔吾先友,尝从事于斯矣。

赏析

杂剧·山神庙裴度还带

关汉卿关汉卿 〔元代〕

第一折

(冲末王员外同旦儿、净家童上)(王员外云)耕牛无宿料,仓鼠有余粮。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自家汴梁人氏,姓王,名荣,字彦实。嫡亲的两口儿,浑家刘氏。我在这汴梁城中开着个解典库,家中颇有资财,人口顺呼唤作王员外。此处有一人姓裴,名度,字中立。他母亲是我这浑家的亲姐姐,不想他两口儿都亡化过了。谁想此人不肯做那经商客旅买卖,每日则是读书;房舍也无的住,说道则在那城外山神庙里宿歇。大嫂!(旦儿云)员外,你有甚么说?(员外云)我几番着人寻那裴度来,与他些钱钞,教他寻些买卖做,此人坚意的不肯来。(旦儿云)说他傲慢,你管他做甚么?(员外云)看着他那父母的面上,他若来时,你多共少与他些钱钞。我着人寻他去,人说道今日来;若来时,我自有个主意。(正末上,云)小生姓裴,名度,字中立,祖居是这河东闻喜县人氏。小生幼习儒业,颇看诗书,争奈小生一贫如洗。这洛阳有一人乃王员外,他浑家是小生母亲的亲妹子。俺姨夫数次教人来唤,小生不曾得去。小生离了家乡,来到这洛阳寻了数日,今日须索走一遭去。想咱人不得志呵,当以待时守分。何日是我那发迹的时节也呵!(唱)

【仙吕】【点绛唇】我如今匣剑尘埋,壁琴土盖,三十载。忧愁的髭鬓斑白,尚兀自还不彻他这穷途债。

【混江龙】几时得否极生泰?看别人青云独步立瑶阶,摆三千珠履,列十二金钗。我不能勾丹凤楼前春中选,伴着这蒺藜沙上野花开。则我这运不至,我也则索宁心儿耐。久淹在桑枢瓮牖,几时能勾画阁楼台?

(正末云)有那等人道:"裴中立,你学成满腹文章,比及你受窘时,你投托几个相知,题上几句诗,也得些滋润也。"您那里知道也!(唱)

【油葫芦】我则待安乐窝中且避乖,争奈我便时未来!想着这红尘万丈困贤才,那个似那鲁大夫亲赠他这千斛麦?那个似那庞居士可便肯放做来生债?自无了田孟尝,有谁人养剑客?待着我折腰屈脊的将诗卖,怕不待要寻故友、访吾侪。

【天下乐】好教我"十谒朱门九不开",我可便难也波禁,难禁那等朽木材:一个个铺眉苫眼妆些像态,他肚肠细,胸次狭,眼皮薄,局量窄。(云)此等人本性难移,(唱)可不道他山河容易改?(正末云)可早来到也。报复去,道有裴中立在门首。(家童云)你则在这里,我报复去。员外,有裴中立在门首。(员外云)着他过来。(家童云)理会的。员外着你过去。(正末见科,云)姨夫、姨娘请坐,受您侄儿几拜。(旦儿云)裴度,想你父母身亡之后,你不成半器,不肯寻些买卖营生做,你每日则是读书。我想来:你那读书的穷酸饿醋有甚么好处,几时能勾发迹也!(正末云)姨娘不知,圣人云:"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小生我虽居贫贱,我身贫志不贫。(员外云)大嫂,人说他胸次高傲,果然如此!我虽不通古今,你是读书人,你说那为人的道理,我试听咱。(旦儿云)谁听你那"之乎者也"的!(正末唱)

【那吒令】正人伦,传道统,有尧之君大哉;理纲常,训典谟,是孔之贤圣哉;邦反坫,树塞门,敢管之器小哉。整风俗遗后人,立洪范承先代,养情性抱德怀才。

(旦儿云)怀才,怀才,你且得顿饱饭吃者!(正末唱)

【鹊踏枝】则我这虀盐运怎生捱!时难度与兴衰。配四圣十哲,定七政三才。君圣明威伏了四海,敢则他这庙堂臣八辅三台。

(旦儿云)你空有满腹文章。你则不如俺做经商的受用。你这等气高样大,不肯来俺家里来;你便勤勤的来呵,我也不赶你去也。(正末唱)

【寄生草】则我这穷命薄如纸,您侯门深似海,空着我十年守定青灯捱!我若是半生还不彻黄虀债,我稳情取一身跳出红尘外。(员外云)看你这般穷嘴脸,知他是几时能勾发迹!(正末唱)你休笑这孤寒裴度困闾檐,(带云)则不但小生受窘,(唱)尚兀自绝粮孔圣居陈、蔡。

(员外云)大嫂,你听他,但开口则是攀今揽古。(旦儿云)裴度,你学你姨夫做些买卖。你无本钱,我与你些本钱,寻些利钱使,可不气概?不强似你读书,有甚么好处!(正末唱)

【后庭花】你教我休读书,做买卖;你着我去酸寒,可便有些气概。你正是那得道夸经纪,我正是成人不自在。(旦儿云)你穷则穷,则是胸次高傲。(正末唱)我胸次卷江淮,志已在青霄云外。叹穷途年少客,一时间命运乖!有一日显威风出浅埃,起云雷变气色。

【青哥儿】我稳情取登坛、登坛为帅,我扫妖氛息平蛮貊,你看我立国安邦为相宰。那其间日转千阶,喜笑盈腮,挂印悬牌,坐金鼎莲花碧油幢,骨刺刺的绣旗开。恁时节您看我敢青史内标名载!(旦儿云)我本待与你顿饭吃;你这等说大言,我也无那饭也无那钱钞与你,你出去!(正末云)小生但得片云遮顶,不在他人之下。(旦儿云)看了你这般嘴脸,一世不能勾发迹,出去!(正末云)好无礼也!你数番教人来请我,来到这里,将这等言语轻慢小生!罢、罢、罢!我冻死饿死,再也不上你家门来!(唱)

【尾声】他则是寄着我这紫罗襕,放着我那黄金带,想"吾岂匏瓜也哉"!更怕我辱没了您门前下马台。有一日列簪缨画戟门排,琼林宴花压帽檐歪,天香惹宫锦襟怀,你看我半醉春风笑满腮。我将那紫丝缰慢摆,更和那三檐伞云盖。放心也,我不道的满头风雪却回来!(下)

(员外云)大嫂,裴度去了也。(旦儿云)去了也。(员外云)他敢有些怪我?(旦儿云)可知哩!(员外云)大嫂,你不知道,恰才我见裴度此人非同小可。此人将来必然峥嵘有日;我自有个主意了也。他如今怪我,久以后致谢我也迟哩!今日无甚事,我去白马寺中走一遭去。(下)(旦云)安排茶饭,等员外来家食用。我且回后堂中去。(下)


第二折

(长老引净行者上,云)老去禅僧不下阶,两条眉似雪分开。有人问我年多少,涧下枯松是我栽。老僧汴梁白马寺长老是也。自幼舍俗出家,在白马寺中修行。但是四方客官,都来寺中游玩。此处有个秀才,姓裴,名度,字中立。此人文武全才,奈时运未至。此人每日来寺中,老僧三顿斋食管待。今日无甚事,方丈中闲坐。行者,门首觑者,看有甚么人来?(净行者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南无烂蒜吃羊头,娑婆娑姿,抹奶抹奶。理会的。(王员外上,云)自家王彦实,来到这白马寺中也。行者,你师父在家么?(净行者云)扑之,师父不在家。(员外云)那里去了?(净行者云)去姑子庵子里做满月去了。(员外云)报复去,道我王员外在于门首。(净行者云)哄你耍子哩!师父,王员外在门首。(长老云)道有请。(净行者云)有请。(做见科)(长老云)员外从何而来?请坐。(员外云)小人无事可也不来。敢问长者:裴中立这几日来也不来?每日见不?(长老云)终日在此寺中。(员外云)长老,小人有一件事央及长老:我留下这两个银子,若裴度来时……(打耳喑科)(长老云)员外放心,都在老僧身上!你吃茶去。(净行者云)捣蒜泡茶来!(员外云)不必吃茶了,长老勿罪!我出的这门来。我为何不留裴度在我家里住?我则怕此人堕落了功名。胸中志气吐虹霓,争奈文齐福不齐!一朝云路飞腾远,脱却白襕换紫衣。(下)(长老云)员外去了也。老僧逐日常管斋食,今日这早晚裴中立敢待来也。(正末上,云)小生裴度,前者被姨娘、姨夫一场羞辱,小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小生多亏这白马寺长老:一日三斋,未尝有缺;每谈清话,甚得其清致。小生日日寺中三斋,到晚在这城南山神庙中安歇。时遇冬天,今日早间起来,出庙时尚且晴明,入的城来一天风雪,纷纷杨扬下着国家祥瑞。好大雪也呵!(唱)

【南吕】【一枝花】恰便似梅花遍地开,柳絮因风起。有山皆瘦岭,无处不花飞。凛冽风吹,风缠雪银鹅戏,雪缠风玉马垂。采樵人荷担空回,更和那钓鱼叟披蓑倦起。

【梁州】看路径行人绝迹,我可便听园林冻鸟时啼。这其间袁安高卧将门闭。这其间寻梅的意懒,访戴的心灰,烹茶的得趣,映雪的伤悲。冰雪堂冻苏秦懒谒张仪,蓝关下孝韩湘喜遇昌黎。我、我、我,飘的这眼眩耀,认不的个来往回归;是、是、是,我可便心恍惚,辨不的个东西南北;呀、呀、呀,屯的这路弥漫,分不的个远近高低。琼姬素衣,纷纷巧剪鹅毛细;战八百万玉龙退败,鳞甲纵横上下飞。可端的羡杀冯夷!

(正末云)这雪越下的大了也。(唱)

【隔尾】这其间正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青山也白头老了尘世。都不到一时半刻,可又早周围四壁,添我在冰壶画图里。

(正末云)可早来到也。我入的这方丈门来。无人报复,我自过去。(见长老科)(净行者云)裴秀才来了也,我报复去。有裴秀才在门首。(长老云)恰才说罢,裴秀才来到,请坐!行者,看茶来;一壁看斋,裴秀才这早晚不曾吃饭哩!(净行者云)看斋!小葱儿锅烧肝白肠。(正末云)小生多蒙吾师厚德管待,此恩终生不忘,小生异日必当重报!(长老云)中立不见外,但忘怀而已!无物为款,聊尽薄心也。(正末唱)

【牧羊关】念小生居在白屋,处于布衣,多感谢长老慈悲!为小生缘薄,承吾师厚礼;见一日无空过,整三顿饱斋食。你今日患难哀怜我,久以后得峥嵘答报你。

(长老云)先生,近者有一等闾阎市井之徒暴发,为人妄自尊大,追富傲贫;据先生满腹才学,为人忠厚,处于布衣。其理善恶两途,岂不叹哉!(正末云)吾师不知,如今有等轻薄之子,重色轻贤,真所谓井底之蛙耳,何足挂齿也!(唱)

【骂玉郎】有那等嫌贫爱富的儿曹辈,将俺这贫傲慢,把他那富追陪,那个肯恤孤念寡存仁义?有那一等靠着富贵,有干万乔所为,有那等夸强会。(长老云)秀才真乃英才之辈,比他人不同也。(正末唱)

【感皇恩】他显耀些饱暖衣食,卖弄些精细伶俐。怎听他假文谈,胡答应,强支持!出身于市井,便显耀雄威;则待要邀些名誉,施些小惠,要些便宜。(长老云)真乃君子、小人不同也!(正末唱)

【采茶歌】无才学有权势,有文章受驱驰,长老,这的是鹤长凫短不能齐!比小生剩趱浮财润自己,比吾师身穿几件虼虫两皮。

(长老云)行者,看斋食裴秀才吃,共话一日,肚中饥了也。(净行者摆斋科)(正末云)小生逐日定害,何以克当!(长老云)先生何故如此发言?你则是未遇间,久以后必当登云路。行者,门首看者,看有甚么人来,报复我知道。(外扮赵野鹤上,云)睹物观容知祸福,相形风鉴辨低高。道号皆称无虚子,肉眼通神赵野鹤。贫道姓赵,双名野鹤,道号无虚道人。自幼习学风鉴,贫道我断人生死无差,相人贵贱有准,是这汴梁人氏。此处白马寺有一僧人,乃是惠明长老,是我同堂故友。此人自幼舍俗出家;贫道在此货卜为生,每日到于寺中闲坐。今日到于寺中,探望长老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也。行者,你师父在方丈中么?(净行者云)师父方丈中有!(野鹤云)报复去。(净行者云)理会的。师父,有赵野鹤在于门首。(长老云)有请!(净行者云)先生,师父有请!(见科)(长老云)先生,数日不见,请坐!(野鹤云)长老请坐!(长老云)裴中立,你与先生相见咱。此人乃赵野鹤,善能风鉴,断人生死富贵如神。(正末云)小生虽未与足下识荆,所烦相小生祸福咱。(野鹤做惊科,云)此位秀才何人?(长老云)先生,此人姓裴,名度,字中立,学成满腹文章,未曾进取功名,有烦先生相裴秀才几时为官?(野鹤云)秀才,你恕罪,我这阴阳有准,我断人祸福无差。可惜也!你看你冻饿纹入口,横死纹鬓角连眼。鱼尾相牵入太阴。游魂无宅死将临,下侵口角如烟雾,即目形躯入土深。可怜也!你明日不过午,你一命掩泉土。明日巳时前后,你在那乱砖之下板僵身死。可怜也!(正末云)此人见小生身上蓝缕,故云如此,特地藐视于小生,好世情也呵!(野鹤云)秀才,你休怪!我是肉眼通神相,看你面貌上无一部可观处。你看你五露、三尖、六极!五露者,是眼突、耳反、鼻仰、唇掀、喉结。经曰:一露二露,有衫无裤;露若至五,夭寿孤苦;五露俱无,福寿之模。六极者;头小为一极,夫妻不得力;额小为二极,父母少温习;目小为三极,平生少知识;鼻小为四极,农作无休息;口小为五极,身无剩衣食;耳小为六极,寿命暂朝夕。我与你细细的详推。(正末唱)

【贺新郎】通神的许负细详推,地阁天仓,兰台廷尉测他那山根印堂人中贵,五露三停六极,龙角鱼尾伏犀;肉眼藏天地理,风鉴隐鬼神机。断祸福、观气色、占凶吉,这厮好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野鹤云)秀才,你休怪小子。我敢断人生死无差,生则便生,死则便死,相法中无有不准.江湖上谁不知道肉眼通神相!人皆称呼我做无虚道人。(正末唱)

【哭皇天】噤声!这厮得道夸经纪,学相呵说是非,无半星儿真所为,衡一刬说兵机。(正末云)裴度怨他怎的!(唱)大刚来则是我时兮命矣!我虽在人闾阎之下、眉睫之间,又不比斗筲之器、疥癣之疾。虽然是我身贫,我身贫志不移;我心经纶天地,志扶持社稷。

【乌夜啼】稳情取禹门三级登鳌背,振天关平地一声雷。看堂堂图相麒麟内,有一日列鼎而食,衣锦而回。那其间青霄独步上天梯,看姓名亚等呼先辈;攀龙鳞,附凤翼,显五陵豪气,吐万丈虹霓。(野鹤云)相法所断,何故大怒?(长老云)裴中立,虽然相法中如此断,也看人心上所积,可不道:人有可延之寿也。(野鹤云)小子无虚言也。(正未唱)

【煞】噤声!我则理会的"先生之道斯为美";正是"不患人之不己知"。则是你个巧言令色打家贼,不辨个贵贱高低!按不住浩然之气,你看我登科甲便及第。若是我金榜无名誓不回,有一日我独步丹墀。(长老云)秀才,再答话一回去波。(正末不辞出门科,云)罢、罢、罢!(唱)

【尾声】虽是我十年窗下无人比,稳情取一举成名天下知。(野鹤云)可惜此人文齐福不齐也!(正末唱)我既文齐福不齐,脱白襕,换紫衣,列虞侯,摆公吏,那威严,那英气,那精神,那雄势,腆着胸脯,拈着髭鬁!宝雕鞍侧坐,镔铁镫斜挑,翠藤鞭款凫,缕金辔轻摇,笑吟吟喜春风骤、马娇嘶。列紫衫银带,摆绣帽宫花,簇朱幢皂盖,拥黄钺白旄用,那其间酬心愿,遂功名,还故里。(下)

(长老云)裴中立含怒而去。(野鹤云)可惜裴秀才,明日不过午,必定掩泉土。此人死于乱砖瓦之下,板僵身死。长老,小子告回也。(长老云)先生,再坐一会儿去。(野鹤云)小子不必坐,明日再来望。我出的寺门来,且回我家中去也。(下)(长老云)裴中立如此造物!(净行者云)苦哉也!(长老云)老僧且回方丈中。待到明日,若日午之后裴中立来时。万千欢喜;若午后真个不来,老僧领着行者,亲身直到城外山神庙,看裴秀才走一遭去。(下)(净行者云)阿弥陀佛!这一会打在乱砖底下,苦也!苦也!(下)(韩夫人同韩琼英上,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休道黄金贵,安乐最值钱。老身姓李,夫主姓韩。夫主为洛阳太守,别无得力儿男,止有一女,小字琼英,嫡亲的三口儿家属。为因上司差国舅傅彬计点河南府钱粮,至此洛阳,问我夫主要下马钱一千贯;因我夫主在此洛阳秋毫无犯,家无囊畜之资,亦难去科敛民财,我夫主未曾应酬,以此傅彬怀恨。不期傅彬使过官钱一万贯,后来事发到官,问傅彬追征前项脏物;不想傅彬指下夫主三千贯脏。都省无好官长,奏闻行移至本府,提下夫主下于缧绁,赔脏三千贯。事以不明,难为伸诉,争奈下情不能上达,何须分辩!休越朝廷法例,舒心赔纳。家中收拾只勾送饭日用而已,俺两口儿面上,众亲戚赍助一千贯。老身只生的这个孩儿,因父祖名家,老身严加训教,此女读书吟诗写字。在城里外多亏我这女孩儿怀羞搠笔题诗,救父之难,得市户乡民侧隐,一则为他父清廉,二则因我这女孩儿孝道,半年中抄化到一千贯。陆续纳入官,前后二千贯,尚有一千贯未完,夫主未能脱禁。孩儿也,恁的呵如之奈何?(琼英云)母亲,您孩儿今日早上街,有人道:"小姐,城中关里人事上也絮繁了;近日朝廷差一公子,来此歇马,今日往城东去了也,有人见在邮亭上赏雪饮酒观梅。你去那里走一遭,但得滋润,便勾了也。"妾身想来也说的是,不曾与母亲说知,未敢擅便。(卜儿云)既然如此,你今日便索出城东,往邮亭处投奔那公子走一遭去。孩儿,你疾去早来,休着我忧心。(下)(琼英云)理会的。我收拾灰罐、笔,便索往邮亭投奔李公子走一遭去。(下)(外扮李公子上,云)祖父艰辛立业成,子孙荣袭受皇恩。为臣辅弼行肱股,保助皇朝享太平。某姓李,名文俊,字邦彦。今奉圣人命,为因各处滥官污吏苦害良民;或有山间林下,怀才抱德,隐迹埋名,屈于下流,着某随处体察采访。某来到这洛阳歇马,纷纷扬扬下着国家祥瑞,领着从人,将着红干腊肉、酒果杯盘
,来至这城东邮亭上。你看那雪飘梅放,正好赏心乐事。(祗候云)大人,满饮一杯。(把盏科)(公子云)这早晚这雪越下的大了也,慢慢的饮几杯。(琼英上,云)妾身韩琼英,出的这城来,一天风雪,虽然如此受苦,我为父母,也是我出于无奈。说话中间,兀的不到邮亭也。这一簇人马,那公子正在邮亭上饮酒哩。我拂了我这头上雪,上邮亭去咱。(李公子见科,云)大雪中一个女子提着灰罐上这邮亭来,必然是题诗(祗候云)兀那女子!那里去?(公子云)祗候人,休惊唬着他,着那个女子近前来。(祗候云)女子,你靠前把体面。(琼英放下灰罐科)(李公子云)兀那女子,谁氏之家?姓甚名谁?因何大雪中提着个灰罐儿来这邮亭上?有何事?你试说一遍咱。(琼英云)妾身洛阳太守韩廷干之女。为因朝廷差国鼻傅彬计点河南各府钱粮,来至此洛阳、问家尊要下马钱共起马钱;为因家尊治官廉洁,秋毫无犯,家无囊畜之资,也难去科敛民财,正道公行,不曾应酬,傅彬怀恨。不想傅彬贼心,侵使过官钱一万贯,后因事发,问傅彬追征前项赃物;谁想傅彬怀挟前仇,指下家尊三千贯!都省无好官长,奏闻行移文书至本府,提下家尊下于缧绁,赔赃三千贯。事以不明,难为伸诉,既下情不能上达,何须分辩!休越朝廷法例,舒心赔纳。家中收拾只勾送饭日用而已,父母面上众亲戚处赍助了一千贯。父母只生妾一个,因父祖名家,老母家训,教妾读书吟诗写字。城里城外,妾身怀羞,无计所奈,搠笔题诗,救父之难。得市户乡民恻隐,一则为父清廉,二则因妾孝道,半年来抄化到一千贯。陆续纳入官府,前后纳勾二千贯了,如今尚有一千贯未完,不能勾救我父亲脱禁。听知的大人在此邮亭中赏雪观梅,妾身特来大人处献诗。(公子云)却原来是为傅彬那个逆贼攀指,累及好人无故系狱!此天理何在?日月虽明,不照覆盆之下,看说此一事韩公实是冤枉。兀那小姐,汝父既是如此,你何不伸诉你父冤枉,与朝廷辩明此事?(琼英云)系是朝廷法例,焉肯与贼子折证辩明?惰愿舒心赔纳。(公子云)朝廷有如此廉良之臣,埋没于斯!兀那小姐,如今你父亲合纳三千贯赃,有二千贯也,尚有一千贯未完。又难得如此孝道之女,天地神明岂无照察!李邦彦也,可不道:"见义不为无勇也。"我有这两条玉带,价值三千贯,兀那小姐,我与你救父赔赃,成此胜事。兀那小姐,既然你会吟诗,你就指这雪为题,作诗一首可不好?若有诗,此玉带便与你;若无诗呵,这玉带不与你。(琼英拜科)(公子云)兀那祗候,你随身带着那文房四宝
,与那女子纸笔,教他写。(祗候云)理会的。(祗侯与旦纸笔料,云)兀那女子,与你纸笔。(琼英做寻思写科,云)诗就了也,我就写在这纸上。(做写科了)(公子云)好写染也,我试看咱。诗曰:合是今年瑞雪新,皇天辅得玉麒麟。太平有象云连麦,普济祯祥救万民。(公子云)嗨!此诗中意,题雪褒奖,甚有比喻。此女子非凡,再吟咏一首,看后意如何?小姐,你既有如此大才,可指雪再吟咏一首。(琼英云)既公子命妾,拙才再题一首。(写科了)(公子看云)诗曰:呈祥遍迥飞琼凤,表瑞腾空堕素鸾。为国于民能润物,休将树稼等闲看。嗨!此诗中意,有世教,有机见,有志气,有彼此,得诗家之兴也。非我多事,休嫌絮须,指此梅花再咏一首。(旦云)既公子命妾,再题一首。(又写科)(公子云)诗曰:性格孤高幽谷栽,清香独不染纤埃。岁寒一点贞如许,待许春回向暖开。此诗中志气不小!这首诗是白梅,你觑,兀那窗外腊梅一树,你何不指腊梅烦作一首?(旦又写科了)(公子云)诗曰:时人未识颜如腊,惟妾心知清似冰。志在中央得正气,暗香别是一般清。此女子天资天才,四绝诗不构思,出语走笔成文,非同小可;咏此四绝句岂不清致,大志不浅!此女子有丈夫之刚,又兼父廉母严女孝,此一门古今稀有!小官闻知汝父之冤枉,某奉命专察不明之事。我将此一事,我自动文书住京师奏知。兀那小姐,你将此带去,此带价值千贯,救父脏完脱禁。(做与带科)(旦谢科,云)索是谢了大人深恩厚意!(公子云)你休如此说,你便去救你父亲去。小官在此洛阳体察的如此一桩事,我不敢久停久住,则今日便索往京师去也。覆命亲身离洛阳,一门忠孝有纲常。女孝父廉遭危难,拔擢英贤奏帝王。(下)(旦云)感谢祖宗!不想遇着公子,得一条玉带,价值千贯。可救父难,得脱缧绁之灾。我不敢久停,将着玉带报知母亲去。(下)


第三折

(山神上,云)霹雳响亮震山川,苍生拱手告青天。有朝雨过云收敛,凶徒恶党又依然。吾神乃此处山神是也。此处洛阳有一人乃是裴度,此人满腹文章,争奈文齐福不至,每日晚间在此安歇。此人更兼寿夭,可怜裴度,-明日午前当死在此庙中砖瓦之下;此庙当崩摧败。吾神在此庙中闲坐,下着如此般大雪,看有甚么人来。(琼英上,云)我出的这门来,这雪越下的大了,可怎生是好?路旁有一座山神庙儿,我且入这庙儿里略歇息咱,待雪定便行。一个草铺儿,我且在这上面坐咱。走这一日,觉我这身子有些困倦,我权且歇息咱。将这玉带放在这藁荐下,贴墙儿放着,我略合眼咱。(旦歇息了,做猛省科,云)嗨!不觉睡着,天色晚了也,恐闭了门,母亲悬望。呀!雪觉小些儿,我出的这庙门来。则怕晚了天色,赶城门去来。(下)(正末上云)小生裴度是也。谁想今朝在寺中受这一场烦恼!天色将晚,雪觉小了,我回往那山神庙去也。裴中立,我想儒冠多误身,似这般齑盐的日月,几时是了也呵!(唱)

【正宫】【端正好】我愁见古松林,我这里便怕到兀那崩摧庙。我可便叹吾生久困蓬蒿,看别人"青霄有路终须到",知他我何日"朝闻道"?

【滚绣球】今日见那赵野鹤,他观了我相貌;他道冻饿纹耳连着口角,横死纹鬓接着眉梢;他道我主福禄薄,更寿夭。则他那相法中无他那半星儿差错,他道:"我断的准也不差分毫。"我平生正直无私曲,一任天公饶不饶!这的是"善与人交"。(正末云)来到这山神庙也。我与你拂了这头上雪,入的这庙来。这庙如此疏漏,又待倒也,如之奈何?(唱)

【醉太平】我则见泥脱下些仰托。更和这水浸过这笆箔。我则见梁漕椽烂柱根糟,这的是欠九分来待倒。这一座十疏九漏山神庙,如十花九裂寒冰窖,似十摧九塌草团瓢,比着那漏星堂较少。

(正末云)阴能克昼,晚了也,我歇息咱。晾起这头巾,脱了这泥靴,衣服就身上偎干。(唱)

【倘秀才】水头巾供桌上控着,泥脚靴土墙边晾着。(正末云)裴中立也!(唱)我可甚"买卖归来汗未消"!凄凉愁今夜,犹自想来朝,藁荐上和衣儿睡倒。

(正末云)我这脚冷,我且起来盘着脚坐一坐,等温的我这脚稍暖和呵再睡。(做垫住科,云)好是奇怪也!(唱)

【呆骨朵】我恰才待盘膝裹脚向亭柱上靠。这藁荐下垫的来偌高!我这里悄悄量度,好着我暗暗的暗约。(正末云)我试抹藁荐下咱。(做拿起带科,云)是一条带!(唱)不由我小胆儿心中怕,唬的我小鹿儿心头跳;那一个富豪家失忘了?天呵!天呵!把我这穷魂灵儿险唬了!

(正末云)我起身来,穿上这靴,开开这门,这雪儿晃的明,我试看咱:是一条玉带!(唱)

【倘秀才】我辨认的分分晓晓,我可便惹一场烦烦恼恼,我今夜索思量计万条。若有人来寻觅,我权与他且收着,我两只手捧托。

(正末云)嗨,是一条玉带!这的是那寻梅的官长每经过,跟随伴当每在此避雪,不小心忘了。倘若你那官人到家问你这玉带呵,你将甚么还他!不逼了人性命?小生虽贫,我可不贪这等物钱;明日若有人来寻,山神,你便是证见,我两只手便还他,也是好勾当。我为这玉带一夜不曾得睡,早天色明也、我忍着冷,将着这玉带,我且躲在这庙背后,看有甚么人来(韩琼英同夫人上,夫人云)夜来孩儿在邮亭上卖诗,遇着李公子,与了一条玉带,说价值千贯。孩儿回家来,说在那山神庙里歇脚避雪,将玉带忘在那庙里。俺娘儿每一夜不曾睡,今日绝早出城来寻那玉带。孩儿,你在那个庙儿里来?(旦儿云)母亲,兀的那个庙儿便是,在这里面避雪来。入这庙儿去来。我放在这藁荐底下来。天那,无了这玉带也!为父坐禁题诗,则少一千贯赃未完;不想遇着李公子,得这条玉带,价值千贯。若卖了时,救俺父得脱禁;不想我忘在此处不见了。我再几时得一千贯钱!我不能勾救我父离狱,又不能勾尽孝之心,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母亲,我也顾不的你也,要我这性命做甚么!我解下这胸前胸带,我寻个自尽。(夫人云)我夫不能脱禁,要我一身何用!我解下这胸带来,不如我寻个自尽罢!(正末慌入庙科,云)住、住、住!你何故死死也?(唱)

【脱布衫】我见他迷留没乱心痒难揉,悲切切雨泪嚎咷。一个他哭啼啼弃生就死,一个他急煎煎痛伤怀抱。

(正末云)蝼蚁尚然贪生,为人何不惜命!你有何缘故,在此觅死也?(夫人云)哥哥,你那里知道那!(正末唱)

【小梁州】借问你个老妪缘由,女艳娇,你因甚事细说根苗。(云)你有甚么冤枉,在此觅死?你从头至尾说一遍咱。(旦儿云)我看来这个人必是个儒人秀士。哥哥不嫌絮烦,听妾从头至尾说一遍咱。妾身乃洛阳韩太守的女孩儿,这个是我母亲,嫡亲的三口儿家属。父亲在此为理,与人秋毫无犯。为因上司差傅彬来河南点检钱粮,傅彬到此洛阳。问我父要上马钱下马钱,我父不肯与他;后来傅彬为侵使过官钱,追赃赔纳,不想傅彬贼子怀挟前仇,指下家父三千贯赃。奏闻行移至本府,提下家父,下于缧绁,赔赃三千贯。事以不明,难为伸诉;下情不能上达,何须分辩!不能越朝廷法例,舒心赔纳。家中收拾止勾送饭日用而已。父母面上亲戚处助一千贯。父母止生妾身一个,因父祖名家,老母家训,教妾读书吟诗写字。在城里外,妾身怀羞搠笔题诗救父难,得市户乡民恻隐,一则为父清廉,二则因妾孝道,半年中抄化了一千贯。陆续纳入官,前后二千贯。尚有一千贯未完,父亲未能脱禁。则见一日城市中有人对妾言说:"小姐,这城中关厢里外,人事上也絮繁了。近日朝廷差一公子,来此歇马,今日说往城东去,有人见在邮亭赏雪饮酒哩,若到那里,一则提笔卖诗,二则诉父冤枉,但得些滋润,勾你赔赃也。"听的说罢急走出城,来至邮亭,正见公子赏雪饮酒。见妾,问其缘故;妾将前事尽诉其情,公子甚是怜念。又命妾题诗,妾随做诗数首。公子甚喜,就赐腰间玉带一条,价值千金,与妾身救父脱禁。妾欲要回城中,到此半路风紧雪大,妾在此庙中歇脚避雪,不觉身体困倦,在此歇息,我将玉带放在藁荐下。猛然省来,诚恐天晚母亲在家悬望,妾身慌走出庙来。又怕关了城门,紧走到家中。老母问其缘故,忽然想起玉带来,急要来取,城门已闭。俺娘女二人一夜不曾睡,今日早挨门出来,入的庙门来寻,谁想不见了玉带!则觑着这条玉带救父脱禁;我既不能救父,又不能尽孝,我因此寻自尽。(夫人云)哥哥,我则觑着这个孩儿,他寻自尽,夫主又不能出禁,要我身何用?我也寻个自尽,也是俺出于无奈也!(正末云)好可怜人也!(唱)为尊君冤枉坐囚牢,卖诗呵把父母恩临报。小姐也,你可甚么家富小儿娇!

(旦儿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养小防老,积谷防饥。妾虽女子,亦尽孝也。(正末唱)

【幺篇】你道是从来养小防备老,都一般哀哀父母劬劳。(带云)先圣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唱)你便怎生舍性命寻自吊?(带云)"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唱)这的可也方为全孝。(云)"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为孝也。"(唱)则这的是为人子立的根苗。(夫人云)据先生说呵,也说的是;争夺我夫主无辜受禁,眼睁睁不得脱难,则觑着这条玉带救夫主;不见了,似此这般,一千贯赃几时纳的了也!(正末云)夫人、小娘子,假若有这玉带呵呢?(夫人云)若是有这玉带呵,便是救了俺一家性命也。(正末云)假若无了这玉带呵呢?(夫人云)俺一家儿便是死的,都不得活也。(正末云)老夫人、小娘子放心,玉带我替你收着哩!(旦儿云)先生勿戏言!(正未云)孔子门徒,岂有戏言!(正末做取带科,云)娘子,兀的不是带,还你!(旦儿接科,云)兀的不正是此带!索是谢了先生。(夫人云)孩儿也,俺娘儿两个一齐的拜谢先生咱。(正末云)不敢!不敢!(夫人云)先生救活我一家之恩,此义非轻也!世间似先生者世之罕有。处于布衣窘暴之中,千金不改其志,端的是仁人君子也!(正末云)不敢!不敢!世间似小娘子贞孝之女--自古孝子多,孝女少--女子中只有两三个人也。(夫人云)是那两三个?先生试说,老身洗耳愿闻咱。(正末唱)

【叨叨令】当日个贾氏为父屠龙孝,杨香为父跨虎曾行孝,曹蛾为父嚎江孝;今日个琼英为父题诗孝。端的可便感天地也波哥,端的可便感天地也波哥!为父母呵,男女皆可尽人之孝。

(夫人云)先生那里乡贯?姓甚名谁?(正末云)小生姓裴,名度,字中立,祖居河东闻喜县人氏,父母早年亡化过了。因囊箧俱乏,未曾求进,淹留在此。(夫人云)早是遇着先生,若是遇着别人呵,可怎了也?假若秀才藏过,则说无也罢,可怎生舒心还此带?先生端实古君子之风也!(正本云)夫人言者差也。(唱)

【塞鸿秋】我则待粗衣淡饭从吾乐,我一心待要固穷守分天之道,我则待存心谨守先王教。(旦儿云)先生恰才不与此带,无计所奈也!(正末唱)可不道"君子不夺人之好"?(夫人云)老身一家处于患难,先生也在窘迫,故使先生救我一家性命。(正末唱)夫人处患难,小生甘穷暴,咱正是摇鞭举棹休相笑。

(夫人云)老身同小女告回也。(正末云)老夫人、小浪子勿罪,难中缺茶为献,实为惶恐!小生送出庙去。(夫人云)先生免送。(正末唱)

【倘秀才】出庙门送下涩道,近行径转过墙角,这的是贫不忧愁富不骄。(旦儿云)妾身看了秀才,若非古之君子,岂有如此局量!此还带之意.异日必当重报于足下。《毛诗》云:"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焉敢忘恩人之大德也!(正末唱)你道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小人怎敢比古人量作!(旦儿云)此时世俗,惟先生之一人;礼义廉耻道德之风--余者俗子,受不明之物,取不义之财--有几人也?(正末云)"皇天无私,惟德是辅"。(唱)

【滚绣球】咱人命里有呵福禄增,(云)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唱)命里无时灾祸招。(云)近之不逊,远之又怨。(唱)受不明物呵不合神道,(云)"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唱)取不义财呵枉物难消。(见儿云)据先生如此大量,当来发达于世,岂不壮哉!(正未唱)有一日蛰龙奋头角,风云醉碧桃;酬志也五陵年少,轩昂也当发英豪;伴旌旗日暖龙蛇动,看宫殿风微燕雀高,雁塔名标。

(夫人云)先生请回。(正未云)小生再送两步。(庙倒科)(旦儿云)呀!倒了这山神庙也!(夫人云)早是秀才不在里面!(正末惊科,云)阴阳有准,祸福无差,信有之也!

【煞】阴阳有准无虚道,好一个肉眼通神赵野鹤!咱人这祸福难逃,吉凶怎避,莫得执迷,枉了徒劳!判断在昨日,分已定前生,果应于今朝。若是碎砖瓦里命终得这身夭,险些儿白骨卧荒郊!(夫人云)先生为何如此惊叹?必有其情,乞请知之。(正末云)老夫人不知。小生昨日在白马寺中遇一相士,说小生今日不过午,一命掩泉土,今日午前死于碎砖瓦之下。今日果应其言!小生若不为还此带,送出老夫人、小姐来呵,小生正遭此一死也!(夫人云)皆是先生阴德大重,救我一家之命,因此遇大难不死;必有后程,准定发迹也!(正末唱)

【尾声】我但得一朝冠盖向长安道,趁着这万里风头鹤背高。有一日享荣华、受官爵,早则不居无安,食无饱。(旦儿云)此恩此德,时刻未忘。(夫人云)我记着先生这个模样,请个良工写像传真,侍奉终日,烧香供养先生也。(正末唱)你道是这恩临决然报,常记着休忘了,命良工写像传真,点烛烧香,你将我来供养。到老。(下)

(夫人云)合是夫主得脱禁难,遇此等好人也!(旦儿云)母亲,咱回家将此带货卖一千贯钞,救父出禁。那其间咱可报裴秀才之恩,未为晚矣。(夫人云)黄金不改英雄志,白马焉能污己身。这秀才文章正是行忠孝,必享皇家爵禄恩。(同下)

楔子

(长老引净行者上,云)事不关心,关心者焦。贫僧是白马寺长老。昨日有赵野鹤偶然遇裴中立,相此人今日不过午,一命掩泉土。此赵野鹤断生死无差。(净行者云)裴秀才苦也!板僵身死。(长老云)惜哉!裴秀才,满腹文章,寿算不永。今日这早晚不见裴秀才来!(净行者云)这早晚一定死在碎砖瓦底下,苦恼也!(赵野鹤上,云)贫道赵野鹤,今日无甚事,白马寺中望惠明长老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也。(见行者云)行者报复去,道有赵野鹤在于门首。(净行者云)你又来了。(净行者报科,云)师父,有赵野猫在于门首。(长老云)敢是赵野鹤么?(净行者云)是赵野鹤。(长老云)有请。(见科)(长老云)先生请坐。(野鹤云)昨日相那裴中立,今日不过午,必死于碎砖瓦之下,板僵身死。(长老云)可借此人满腹文章……(野鹤云)长老,盖因命运所系也。(长老云)行者,看茶汤来!(净行者云)理会的。捣蒜烹茶。(长老云)看有甚么人来?(正末上,云)小生裴中立。赵野鹤真肉眼通神相,果应其言,险死于碎砖瓦之下。虽然如此,我今日到白马寺,寻赵野鹤走一道去。可早来到也。行者!(净行者云)你是人也是鬼?(正末云)我是人,怎生是鬼?师父在方丈里么?(净行者云)你则在这里。师父,有裴秀才在门首。(野鹤云)你敢差认了也!这早晚在那碎砖瓦之下,板僵身死了也。再那里得个裴秀才来?(净行者云)他见在门首哩。(长老云)你请他来。(净行者见正末云)秀才,师父有请。(正末见长老云)长老支揖。(长老惊科)(正末云)兀的不是赵野鹤!可不道你无虚道?你道我今日不过午,一命掩泉土,午前死在碎砖瓦之下,板僵身死。这早晚午后也,可怎么不死也?(野鹤云)住、住、住!好是奇怪也。裴秀才,你今日气色比昨日不同。长老,你看他那福禄纹眉梢侵鬓,阴骘纹耳根入口;富贵气色,四面齐起。裴秀才,你久后必然拜相位也。(净行者云)你这阴阳不济事了,你也是多里捞摸。(长老云)先生,可是为何比昨日全不同也?(野鹤云)长老不知:这秀才必有活三四个人性命的阴骘;若不是,如何得这气色比昨日全别了?气色都转的好了?(正末云)我是一穷儒,那里行阴骘去?(野鹤云)秀才,你休瞒我,你必然有活人的阴骘,你实说。(正末云)罢、罢、罢!小生是读书人,岂可欺心!昨日在此遇先生,相小生今日不过午,必死于碎砖瓦之下,小生含恨而去。大雪中到于山神庙中,草铺上欲要歇息,不想藁荐底下一条玉带。小生见了,就在山神跟前发愿:这玉带必是那寻梅
赏雪的官人跟随的伴当,在此歇脚避雪,忘在此处。若到家中,他那官人问他要这玉带呵,不逼临了人性命?小生曾言:明日但有人来寻这带呵,我双手奉还这带。到天明小生将着玉带,躲在山神庙后面。无一时,则见有娘女二人,径直来到庙中来,寻此带不见,娘女二人痛苦不已,二人解下胸带,都要悬梁自缢。小生慌忙向前解救二人,问其缘故,则说那女子具说情由:他乃是洛阳韩太守之女,他父为傅彬指下三千贯赃--韩公平昔奉公守法,廉于公谨--上司行移到本府,提下太守追赃。韩公恐越朝廷法例,舒心赔纳。其家甚窘,众亲戚赍助了一千贯。其太守有一女小字琼英,为无钱赔赃,自己提灰罐在街搠笔,城里关厢市户乡民,怜其父清女孝,众人赍助有一千贯。尚少一千贯未完,韩公不能脱禁。或一日,有人指引道:"近间有李公子,上命差来此处歇马,体察民情;你何不谒托公子处,但得些滋润,可不勾你父赔赃也?"女子听说了也,慌忙寻到城东邮亭上。不想李公子正赏雪饮酒哩;见此女子,问其缘由,此女子尽诉其情,公子哀怜甚矣!遂命女子吟诗,不想此女子连作诗数首,有大儒之才。李公子大喜,遂解腰间玉带,价值千贯,赐与女子救父赔赃。此女子得了玉带,路逢大雪,到小生歇的那山神庙里歇脚,将玉带放在藁荐下。此女子身体困倦,盹睡着了。忽然睡醒,恐怕天晚关闭城门,忘却玉带,走进城来。到的家中,他母亲问其缘故,猛然想起玉带来,急要寻去,城门关闭了。第二日挨门出来,至山神庙寻此带不见。那女子道:"甫能得此玉带,价值千贯,救父脱禁;不想失了此带,要我这性命做甚么?我不如悬梁自缢。"他母亲言道:"你父见在难中,你又寻自尽,要我何用?不如我也寻个自尽!"小生听罢,慌忙将此带还与韩琼英。娘女二人感恩不尽,再三拜谢小生。因问小生姓甚名谁;小生告诉间,送二人出山神庙。娘女二人拜谢不尽,小生又送几步,出的庙门,正行之际,则听的响亮一声,那山神庙忽然倒塌。小生猛然思量起先生所断之言:我今日不过午,一命掩泉土。我若不为还此带,送他娘女二人出庙门呵,那得小生性命来!先生,小生因此不死了也。(野鹤云)如何?我这相法不差。你今日全然换的气色别了,为何如此说?这的是莫瞒天地莫瞒神,心不瞒人祸不侵。十二时中行好事,灾星变作福星临。(长老云)裴中立,赵野鹤的相法无差,皆因你阴骘太重,今日转祸为福也。(野鹤云)长老,小子相人多矣,未尝有这等一桩事。小生借长老的方丈,小生沽酒与裴中立相贺,有何不可?(长老
云)先生,好、好、好!堪可贫僧备斋。看有甚么人来。(野鹤递酒科了)(夫人上,云)老身韩夫人是也。昨日裴中立救活我全家性命,今日送饭,将此话说与夫主;夫主有命,将拙女琼英配与裴中立为妻。老身问人来,说裴中立在白马寺中。我寻到此,来到方文,我自过去。(见科)(夫人云)长老万福!秀才大恩不敢有忘,今日与夫主送饭,具说此事,夫主大喜。(野鹤云)适来中立所言,正是此端。(夫人云)先生,夫主深感中立之恩,无以报答,将拙女琼英,倘中立不嫌残妆貌陋,愿与中立为妻。待夫主出禁,成此婚姻,二位勿哂!(野鹤云)此夙缘先契,淑女可配君子也。(长老云)夫人,俺先与中立谢允肯之亲者!(野鹤云)夫人,虽然如此,中立当以功名为重,必当先进功名,后妻室也。(正末云)难得先生如此厚意,小生也有此心;争奈囊箧消乏,不能前进。(野鹤云)小生有马一匹,送与先生,权代脚步,往京师去。(长老云)既野鹤助马,老僧收拾盘缠,白银两锭,权为路费。(正末云)小生何以克当?(夫人云)据中立文武全才,辅佐皇朝。男儿四方之志,文、行、忠、信,人之大本也。则要你着志者。(正末云)夫人放心也!(唱)

【仙吕】【赏花时】立忠信男儿志四方,居王佐丹扆定八荒,抚万姓定边疆。或是做都堂为相,那其间衣锦可兀的却还乡。(下)

(夫人云)长老、先生勿罪,老身回去也。(长老云)老夫人,裴秀才这一去,必然为官也。(夫人云)若裴中立得了官呵,不忘了长老、先生之恩。老身不敢迟延,将此事说与夫主去。(下)(野鹤云)我观裴中立相貌气色,此一去必然重用也。(长老云)老僧略备酒果,俺二人直至十里长亭,与中立饯行,有何不可?(野鹤云)好、好、好!俺二人饯行走一遭去。(同下)


第四折

(太守上,云)王法条条诛滥官,刑名款款理无端。掌条法正天心顺,治国官清民自安。老夫韩延干是也。先任洛阳太守,为因傅彬侵使过官钱一万贯,事发到官追征。不想傅彬怀恨,指下老夫三千贯赃,屈囚牢内,依命赔赃。家下止有夫人、小女琼英。为老夫家缘窘迫,众亲戚处赍助一千贯;小女题诗抄化到一千贯;又遇李邦彦,因为洛阳歇马,就地采访贤良,案察奸党,见小女题诗诉冤,李公子就与玉带一条,价值千贯。赔赃完备,方脱缧绁。幸得李公子实知老夫冤枉,先动文书于都省,后驰驿马回奏,圣人方知前因。圣人可怜,将老夫赔过赃三千贯尽给还老夫,一则上不违朝廷法例,二不费百姓之劳。又见某家父廉母严女孝,谢圣人可怜,升老夫为省参知政事。后见小女得公子玉带,忘在山神庙,遇一人裴度还带,救活我全家之命,老夫在禁中曾许小女以妻裴度。不想今日裴度选考,此人文武全才,圣人大喜,加以重用,借都省头答,夸官三日。老夫就将此事奏知,愈加其喜。奉圣人命,着老夫就招裴度为婿。今官媒挑丝鞭,挂影神,左右红裙翠袖,捧小女于楼中,抛绣球招状元为婿。老夫分付官媒、左右,且休说是韩相公家,看裴度肯不肯;那其间明开也未迟哩!等成亲之后,老夫回奏谢恩。御赐深蒙享骤迁,承恩拜舞御阶前。彩楼招婿成佳配,当今圣主重英贤。(下)(张千上,云)自家张千,奉相公命,结起彩楼招擢新婿。怎生不见媒人来?(媒人上,云)自家官媒人的便是。有韩相公招擢新婿,今日结起彩楼,要招女婿。张千万福!(张千云)这个官媒婆!老相公使人来问你,你在那里来?(媒人云)你知道好日多同么?恰才七八十处说亲的哩!我都不答应,我来这里来。(张千云)老相公台旨:如今结起彩楼,着小姐彩楼上等那新状元。着你拿着丝鞭拦住,着小姐抛绣球儿招新状元。等状元问你是谁家招婿,你且体说是韩相公家。等接了丝鞭,下了马,相见毕,那其间才与他说知。(媒人云)我理会的。都安排完备了也,请小姐上彩楼。(张千云)请山人,这早晚不见来!(山人上云科了,住)(琼英上,云)妾身韩琼英。自我父离禁,多亏李公子奏知圣人,将我父宣至京师。谢圣人可怜,升我父都省参知政事。我父就将裴中立还带一事奏知,不想裴中立又状元及第,今日夸官。我父亲结起彩楼招裴状元,这早晚敢待来也。(正末上,云)小官裴度,到的帝都阙下,为某文武皆通,一举状元及第。今日借宰相头答,夸官三日。谁想有今日也呵!(唱)

【双调】【新水令】想着我二十年埋没洛阳尘,今日个起蛰龙一声雷震;一来文章好立身,二来是天子重贤臣。好德亲仁,束带冠巾,演武修文,温故知新,咱人要修天爵正方寸。

(张千云)媒婆,兀的不是头答伞盖,状元来了也!(媒人云)香风淡淡天花坠,天花点点香风细。马头高喝状元来,今宵好个风流婿。韩相今朝结彩楼,状元得志逞风流。夫妻今日成姻眷,全然一对不识羞。(正末唱)

【庆东原】居廊庙,当缙绅,习《诗》《书》,学《礼》《易》,从先进君子务本。忘身发愤,能正其身。酬志了白玉带紫朝服,茶褐伞黄金印。(媒人云)瑶池降谪三天仙,今夜高门招状元。琼酿金杯长寿酒,新郎舒手接丝鞭。请状元接丝鞭!(正末唱)

【川拨棹】展图像挂高门,彩楼新接着绛云。我自见皓齿朱唇,翠袖红裙,簇捧个雾鬓云鬟的美人。见官媒将导引,他道招状元为婿君,不邀媒不问肯,惊丝鞭捧玉樽。

(正末做不睬科)(媒人云)状元接丝鞭,请下马饮状元酒!(正末云)祗候人,摆着头答行。(媒人云)天外红云接彩楼,状元夸职御街游。月宫拥出群仙队,试看嫦娥抛绣球。状元请下马接丝鞭!(旦云)将绣球来。(小旦递绣球科)(媒人云)绣球打着状元了,请状元下马接丝鞭就亲!年少风流美状元,温柔可喜女婵娟。今霄洞房花烛夜,试看状元一条鞭。(正末唱)

【殿前欢】你道是擢新人,今宵花浊洞房春。绣球儿抛得风团顺,肯分的正中吾身。(媒人云)请状元下马就亲!(正末唱)硬逼临便就亲。(媒人云)状元下马就亲,洞房花烛,燕尔新婚。(正末唱)噤声!你那里无谦逊。(媒人云)《毛诗》去:"淑女可配君子。"(正末唱)那里是正押《毛诗》韵?你道做了有伤风化,谁就你那燕尔新婚!

(媒人云)请状元下马就亲!(正末云)我有妻室,难就亲!(媒人云)虽然状元有婚,这家里圣旨在此。(正末慌科,云)既然有圣旨,左右,接了马者。(媒人云)请状元上彩楼请坐。(分东西坐定科)(媒人云)雾鬓云鬟窈窕娘,绣球打中状元郎。夫妻饮罢交杯酒,准备今宵闹卧房。(山人做撒帐科,云)状元稳坐紫骅骝,褐罗伞下逞风流。新人绣球望着状元打,永远相守到白头。(喝平身住,云)请状元女婿上彩楼请坐。将五谷铜钱来!夫妻一对坐帐中,仙音一派韵轻清。准备洞房花烛夜,则怕今朝好煞人。好撒东方甲乙木,养的孩儿不要哭。状元紧把香腮揾,咬住新人一口肉。又撒西方庚辛金,养的孩儿会卖针。状元紧把新人守,两个一夜胸脯不离心。再撒南方丙丁火,养的孩儿恰似我。状元走入房中去,赶的新人没处躲。后撒北方壬癸水,养的孩儿会调鬼。状元若到红罗帐,扯住新人一条腿。再撒中央戊己土,养的孩儿会擂鼓。一口咬住上下唇,两手便把胸前握。夫人相公老尊堂,状元新人两成双。山人不要别赏赐,今朝散罢捉梅香。(正末唱)

【乔牌儿】几曾见酩子里两对门!(媒人云)系是五百年前宿缘仙契。(正末唱)你道是五百年宿缘分,(媒人云)请状元拜岳父岳母,相见礼毕成亲,有圣旨在此。(正末唱)他道是奉君王圣旨为盟信,终不我为媳妇拜丈人。

(旦儿云)问那状元:他那前妻姓甚名谁?是何人家子女?(媒人云)状元说有婚,姓甚名谁?(正末唱)

【水仙子】想起他那芙蓉娇貌蕙兰魂,杨柳纤腰红杏春,海棠颜色江梅韵;他恨不的上青山变化身,这其间卖登科寻觅回文。这裴中立身荣贵,那韩琼英守志真,我怎背着别人做了夫人!

(媒人云)状元说的是小姐的名字;我对小姐去。(见旦儿拜科,云)小姐,恰才裴状元说的是小姐的名字。他道是:裴中立身荣贵,韩琼英守志真,他怎着别人做了夫人!(旦儿云)裴中立既如此忆旧,真才良君子也!状元,你认的妾身么?则我便是韩琼英。(正末云)原来是琼英小姐!(正末唱)

【雁儿落】谁承望楚阳台做眷姻,蓝桥驿相亲近,武陵溪寻配偶,桃源洞成秦晋!

(韩公上,云)令人,安排庆喜的筵宴!(正末云)官媒,请太山坐,我拜见行礼咱。(媒人云)状元,你头里不肯,这早晚慌做甚么!(正末唱)

【得胜令】"敬亲者不敢慢于人"。(韩公云)状元,今日酬志,如此轩昂!(正末唱)享富贵必有异于人。(旦儿云)还带之恩,配合姻眷,两意俱完,各遂其心矣。(正末唱)小生我怀旧意无私志,小姐白玉带知恩必报恩。(韩公云)老夫蒙恩骤迁,夫人三月齑盐小女甘贫行孝,今日一家富贵。谁想有今日也!(正未唱)为岳丈公勤,掌都省三台印,老夫人忠贞,小姐守一百日齑盐清淡贫。

(韩公云)请老夫人来。(夫人上,见正末云)裴中立喜得美除。(正末云)老夫人请坐!(拜科)(夫人云)免礼!免礼!(韩公云)安排果桌,将酒来,我与裴中立递一杯。(赵野鹤同长老上)(长老云)野鹤,谁想裴中立一举成名,韩公奏知,圣旨就着与韩公做婿。俺二人来至京师,今日与裴中立贺喜走一遭去。(野鹤云)俺二人来到韩相公宅上,与裴中立作庆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也。报复去,道有洛阳白马寺长老与赵野鹤来见相公。(张千云)相公,门首有洛阳白马寺长老与赵野鹤来见相公。(正末云)我接待去。(见科,云)长老勿罪!(长老云)相公峥嵘有日,奋发有时。(正末云)有请!有请!二位见老相公去。(二人见韩公科)(正末云)老相公,这个便是赵野鹤,这个便是白马寺长老。(野鹤云)老相公,我今日贺万千之喜也!(正未云)若非长老与野鹤赍助鞍马银两,裴度岂有今日也呵!(韩公云)二位请坐!将酒来,我替裴状元递一杯。(王员外同旦儿上,云)自家王员外,听知的裴度得了官,在韩相公家为婿,俺两口儿来到韩相公家门首,与裴中立贺喜走一遭去。(旦云)王员外,则怕裴中立不肯认俺么!(员外云)不妨事,放着我哩!可早来到也。张千,报复去:有洛阳王员外两口儿特来贺喜。(张千云)相公,门首有洛阳王员外两口儿特来相贺。(正末云)你说去,他不过来,更待着我接待他那?(张千云)俺相公说来,你自不过去,更待着俺相公接待你那?(员外云)可早一句也!大嫂,咱过去来。(见正末科,云)裴状元,我道你不是受贫的人。(正末云)将酒来,我与岳父递一杯。(韩公云)裴相公,谁想有今日也!(饮酒科了)(正末云)将酒来,我与野鹤递一杯。(野鹤云)相公,当日小生相法有准么?(正末云)多蒙先生风鉴!左右人,收拾果桌来。(王员外云)裴状元,更做你高傲着!你强煞则是我外甥,我歹煞是你姨夫姨姨。你与别人递了酒也,可怎生不与我递酒?想着我远道而来,非为酒食,可不道"敬亲者不敢慢于人"!(正末云)他原来撒酒风!(员外云)我几曾尝来?(正末云)左右,将四个银子来。(做与银子科,云)长老,想小生未遇之时,常在寺中,多蒙长老管待,又与我两锭银子,今日本利还四锭。(长老云)多谢了相公!(正末云)再将两个银子来,将鞍马来,春衣二套,与野鹤先生;一来还其前债,二来与先生做压卦钱。(员外云)原来如此!长老,你势到今日也,你不说等到几时?(长老云)住、住、住,今日老相公在此,裴相公你息怒。这人不说不知,木?
蛔瓴煌福粨w不寒,胆不尝不苦。贫僧我叮咛的说破,着相公备细的皆知。裴状元,则为你自小孤独守志贫,你那诗书满腹隐经纶。只为长者关亲故,你相谒投托要安身。王员外见你那浩然一股鸿鹄志,因此上故意相轻傲慢亲。相公你氤氲含恨离宅院,你前来寺院见贫僧。我那斋食管待相供应,王员外他暗寄两锭雪花银。你要上朝赴选求官去,囊箧消乏怎动身?这野鹤骏马亲相送,两锭银可是你这尊亲转赠君。你今日夫荣妇贵身荣显,禄重官高受皇恩。则为你当初才学德行难酬志,方信道"亲的原来则是亲"。(正末云)长老不说,裴度怎知?姨夫姨姨请坐!则被你瞒煞我也,姨夫!(员外云)则被你傲煞我也,侄儿!(韩公云)安排庆喜的筵席!(李邦彦上,云)九重天上君恩至,四海皆蒙雨露恩。小官李邦彦,自到京师,将洛阳韩太守一家忠节行孝之事奏知,圣人甚喜,复取韩公入朝重用。不想韩公将裴度还带一事奏知圣人,后裴度赴京中选,奉命将韩廷干的女配与裴度为妻。今日命小官直至韩延干宅中加官赐赏。可早来到也。韩延干、裴度听圣人命:圣明主至德宽仁,差小官体察民情。因傅彬贪财好贿,犯刑宪负累忠臣。只为你妻贤女孝,因此上取赴到京。韩延干则为你屈赔赃奉公守法,坐都堂领省扬名。你浑家守志节清贫甘苦,加你为贤德夫人。韩琼英你行孝道卖文搠笔,裴中立你还玉带有救死之恩;裴中立吏部冢宰,韩琼英配合成亲。国家喜的是义夫节妇,爱的是孝子顺孙。圣明主加官赐赏,一齐的望阙谢恩!

题目邮亭上琼英卖诗

正名山神庙裴度还带

赏析

【双调】拨不断

王和卿王和卿 〔元代〕

大鱼

胜神鳌,夯风涛,脊梁上轻负着蓬莱岛。万里夕阳锦背高,翻身犹恨东洋小,太公怎钓?

绿毛龟

绿毛稠,绕池游,口中气吐香烟透。卖卦的先生把你脊骨飏,十长生里伴定个仙鹤走,白大夫的行头。

长毛小狗

丑如驴,小如猪,《山海经》检遍了无寻处。遍体浑身都是毛,我道你有似个成精物,咬人的笤帚。

自叹

恰春朝,又秋宵,春花秋月何时了。花到三春颜色消,月过十五光明少,月残花落。

王大姐浴房内吃打

假胡伶,聘聪明。你本待洗腌臜倒惹得不干净,精尻上匀排七道青,扇圈大膏药刚糊定,早难道外宣无病。

偷情为获

鸡儿啼,月儿西,偷情方暂出罗帏。兢兢业业心儿里,谁知又被人拿起,含羞忍耻。

胖妻夫

一个胖双郎,就了个胖苏娘,两口儿便似熊模样。成就了风流喘豫章,绣帏中一对儿鸳鸯象,交肚皮厮撞。

赏析

【双调】水仙子 相思

刘庭信刘庭信 〔元代〕

  秋风飒飒撼苍梧,秋雨潇潇响翠竹,秋云黯黯迷烟树。三般儿一样苦,苦的
人魂魄全无。云结就心间愁闷。雨少似眼中泪珠,风做了口内长吁。
  虾须帘控紫铜钩,凤髓茶闲碧玉瓯,龙涎香冷泥金兽。绕雕栏倚画楼,怕春
归绿惨红愁。雾丁香枝上,云淡淡桃花洞口,雨丝丝梅子墙头。
  恨重叠,重叠恨,恨绵绵,恨满晚妆楼;愁积聚,积聚愁,愁切切,愁斟碧
玉瓯;懒梳妆,梳妆懒,懒设设,懒黄金兽。泪珠弹,弹珠泪,泪汪汪,汪汪
不住流;病身躯,身躯病,病恹恹,病在我心头。花见我,我见花,花应憔瘦;
月对咱,咱对月,月更害羞;与天说,说与天,天也还愁。

赏析 注释 译文

破阵子·春景

晏殊晏殊 〔宋代〕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赏析 注释 译文

南乡子·乘彩舫

李珣李珣 〔五代〕

乘彩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竞折团荷遮晚照。(带香 一作:带花)
赏析 注释 译文

南歌子·柳色遮楼暗

张泌张泌 〔唐代〕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画堂开处远风凉。高卷水晶帘额、衬斜阳。
赏析 注释 译文

惜分飞·寒夜

吴绮吴绮 〔清代〕

昨晚西窗风料峭,又把黄梅瘦了。人被花香恼,起看天共青山老。
鹤叫空庭霜月小,夜来冻云如晓。谁信多情道,相思渐觉诗狂少。
赏析 注释 译文

酒泉子·谢却荼蘼

纳兰性德纳兰性德 〔清代〕

谢却荼蘼,一片月明如水。篆香消,犹未睡,早鸦啼。
嫩寒无赖罗衣薄,休傍阑干角。最愁人,灯欲落,雁还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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